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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乘风录(15)
金寻者
情深待与谁人说
郑东霆从恍恍惚惚的酒毒中挣扎着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漫天剑光如虹。缤纷的剑光在他的面前如星华闪耀。他感到自己酸软无力的身体被一只坚强而纤细的手臂揽在腋下,翻腾如火的红裳环绕着他的周身。他强自睁开酸涩的眼睛抬头望去,正在携着他全力突围的连青颜此刻汗透重衫。
“青颜,别管我,你们先走。”此刻他的声音沙哑难辨,充满了焦灼和绝望,曾经在过去一年中的日日夜夜缠绕他不放的刺骨心痛再次袭遍全身,“我不要连累你!”
“我偏不,我要你永远记住今天如何连累我的,日后方好千百倍地偿还。”连青颜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奋力地挥动着手中的紫霜剑。紫电青霜上下飞舞,勇猛地驱散着充斥于眼前的绝望黑色。这一瞬间,郑东霆感到一种梦幻般的暖意,仿佛在雪峰冰川中冻死之前,突然袭遍全身的奇异温暖,充满了虚幻,却又充满了释然,好像这一生就在此结束,也已无怨无悔。
惨号声一连串响起,点点血光冲破了连青颜手中挥舞的剑网,溅在她的脸上,也溅在郑东霆的脸上。一个又一个鬼奴的尸体,沉重地滚落在地。郑东霆挣扎着抬眼望去,一条由鬼奴尸体铺成的血路一直蔓延到远处的石宫大门。他发现自己只不过刚刚冲出石宫大殿中的包围,来到了升魔台的朝阳广场上,但是他感觉似乎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
“青颜,若是我们在这里死在一起,谁都会把我们当成殉葬的情侣。”郑东霆突然抬头道。
“后悔吗?只得我一个,我以为你会想要更多。”连青颜喘息着问道。“我不后悔,我决不后悔!”郑东霆希望自己能够这样和她表明心迹,但是心底什么东西阻止了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若是不顾一切地真情流露,会让心上人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一阵急促的惊叫声从他的身侧传来,他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洛秋彤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在她身上无力趴伏着的祖悲秋趁此机会用力一滚,从她身边远远滚开。
“悲秋!”洛秋彤惊叫着想要冲回到祖悲秋身边,却听到祖悲秋大声道:“洛秋彤,我和你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我不要你救。”
“现在还耍什么性子!”洛秋彤的声音又气又急,她毫不犹豫地仗剑冲回了敌人的漩涡之中,拼尽全力想要抢回祖悲秋。
“师姐小心!”连青颜大喝一声,紫霜剑一立,追随在洛秋彤身后,重新杀了回去。郑东霆抬头放眼望去,成千上万的鬼奴宛如暗夜中觅食的蝙蝠,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凭连、洛二人之力,恐怕已无法冲出这片铁壁重围。
眼看四人就要被擒,四道雪亮的剑光,在夜空中如星河飞落,突然间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数不清的鬼奴在这瑰丽无双的剑光之下身首分离,严丝合缝的阵型生生被犁出一道巨大的缺口。随着眼前的敌人纷纷倒地,一个矮胖的身影手舞两把明晃晃的长剑,冲到了众人面前。郑东霆凝神一看,却发现来人正是天山掌门“肚大能容”连紫杰。刚才那四剑合一的夸父追日剑,想来便是这位天山第一把交椅的杰作。
“掌门师伯!”“爹爹!”洛秋彤和连青颜连忙行礼道。
连紫杰摆了摆手,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神色萎靡地颤声道:“不行了,叶婷剑法突飞猛进,我打她不过,咱们立刻撤到天书会铺面中去,那里地形复杂,利于周旋。”
“爹爹,你受伤了!”连青颜焦急地问道。
“别废话了,咱们快走!”连紫杰回手一挥长剑,一道剑罡横射而出,将一排冲上来的鬼奴打翻在地。郑东霆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连青颜上下飞腾,仿佛乘上了祥云,朝着远方不停飘逝,离那群如狼似虎的鬼奴越来越远,他的神志再次变得模糊不清。
当郑东霆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师弟已经身处在他们苦心经营起来的天书铺面之中。祖悲秋在他的对面盘膝而坐,一股股白烟从他的肥胖头颅上冉冉升起。看到他悠悠醒转,一直守在他身边的连青颜立刻将一颗小药丸递到他手中:“东霆,快把它吃了,这是天山六阳回魂丹,配合你们的小无相功,足以解去魔教三日醉魂丹之毒。”郑东霆用力晃了晃脑袋,勉强令自己清醒了一些,随即正襟危坐,手捏小无相功手诀,强行运行自己体内的精纯真气,拼命化解体内的毒素。
在铺面外,火把光芒照耀天地,喊杀声不绝于耳,听起来仿佛整个升魔台上的数千鬼奴都汇集在这里,更有十二门将坐镇,显然石宫之内的众魔头都已被降伏。铺外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敌人已经接近他们藏身的地点。
“两位小兄弟,废话不多说了。你们可曾从叶婷手中夺得天山七十二剑诀,那些剑诀放在了哪里?”连紫杰坐到他们的身侧,低声问道。
郑东霆朝祖悲秋看了一眼,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一个不要说的口型。他了悟于心,微微一笑:“连掌门,你们拼了死力救我师兄弟二人脱逃,原来是为了从我们这里套出贵派秘笈的去向,真是用心良苦。”
“郑东霆,你……”“郑捕头,你胡说什么!”在他身后的连青颜和洛秋彤同时怒喝了起来。听到连青颜的声音没来由地一阵沙哑,郑东霆感到自己的心狠狠地收缩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伤痛和无奈弥漫在心头。
“郑世侄,你这话说得可有些伤人。我天山派在这次交易会上受了你师兄弟如此大的羞辱,仍然不计前嫌伸出援手,你若是懂得感恩图报,就该老老实实把秘笈交出来。”连紫杰反而对他的话不那么敏感,只是据理力争。
“连掌门,此地非久留之地,我们此刻应该分头突围,秘笈的事情,等到他日相见,我们再作道理。”郑东霆的声音冷淡而陌生,仿佛换了一个人。
“你,你们!”连青颜用力一指郑东霆眉心,“你们真的要将这些秘笈据为己有?我……我真的看错了你,原来你真的想要做那横行无忌的强人。那些江湖规矩,那些你曾珍惜过的道义法则,你……你都不在乎了?”
“事到如今,你……”郑东霆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看此刻连青颜伤心欲绝的眼睛,“你以为我们还会在乎吗?”
一声清脆的金石相击声传人耳中,郑东霆缓缓转过头,只见连青颜手中那把向不离身的紫霜剑此刻已划落地面。他的心头一痛,忍不住抬头看去。眼前连青颜两只明眸之中已经浸满的泪水。一抹怪异的笑容缓缓浮上连青颜的脸颊,令她此刻的表情分外哀伤:“我真是傻,直到刚才我都一直在幻想你的好。幻想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幻想在你的心里,我仍然有着一丝分量。没想到……没想到梅清涟说的竟然一点没错,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你自己,而我,只是你手上不值一提的玩物。”
“我……”郑东霆瞪大了眼睛,一股想要辩解、想要抹去自己一切努力的冲动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但是却又被他拼尽全力,死死压住。他狠狠地一扭头:“知道自己傻,你还有救,火烧眉毛,还不快走!”
在他身旁,洛秋彤紧走几步来到祖悲秋身边,轻声道:“悲秋……”“悲秋这两个字……”祖悲秋双手抱在胸前,紧闭双眼,仿佛一尊坐佛,“……是你叫的吗?”“啊?”洛秋彤从未见过祖悲秋如此冷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仿佛一只受惊的白兔,求助地望向连青颜。连青颜无助地摇了摇头,示意她自己也已经束手无策。
“我们走吧!此刻确是火烧眉头,等到突围再作道理。”连紫杰无奈地摇了摇头,狠狠瞪了郑东霆一眼,“郑贤侄,枉老夫这般信任你,唉,郑家人难道都没救了?反正你这辈子都别想娶我女儿了!”连紫杰一手拉住连青颜,一手拉住洛秋彤,施展踏浪而来的绝世轻功,仿佛一道厉电射人高渺的远空。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祖悲秋缓缓站起身,来到郑东霆身边。郑东霆弯下腰,将连青颜丢在地上的紫霜剑小心地捡起来。
“不后悔吗?”祖悲秋轻声问道。“不会。总有一天……”郑东霆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充塞在胸口的无数希冀和忧虑统统压下,“总有一天,她们会懂得我们的用心。”“那,来吧。”祖悲秋的圆脸上露出振奋的光芒。
“好!”郑东霆用力点点头。他们师兄弟二人并肩冲出铺面的太门。
“圣手门徒在此!不怕死的就过来!”
烈火岩羊香悠长
朝阳广场上杀声震天,数千鬼奴海潮般一波又一波杀入广场中心的店铺之中,却又一个个仿佛森雕泥塑一样被倒着抛了出来。天书十二门将和接引使率领着十几队的魔教教众想尽方法想要杀入铺中,却遇到了超乎想象的抵抗。
越来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让被困在自己房中的牧忘州格外心浮气躁。他仿佛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牧忘川用手狠狠地挠着自己的头发,心中火烧火燎,“这次天书会本该是为了完成父亲未竟的梦想,让天下武学重新分配,让有志有才者习有所得。这些与会的英雄本该高高兴兴地离去,在江湖上传扬父亲大人的不朽威名。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娘亲到底在想什么?她从始至终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牧忘川猛然来到窗前,推开窗子,将头探出去,向朝阳广场紧张地张望。在一群魔教高手的簇拥之下,十二门将,也就是魔教威震天下的新十二使,此刻正围聚在那个押解他回屋的二郎周围商量着什么,似乎准备一起杀人战阵之中,一举结束战斗。
“该死!”牧忘川缩回头来,用力地搓着手,“至少要让大师兄二师兄逃跑出去,若是让娘亲对他们下毒手,我如何向宠爱他们的父亲交代。那我岂非成了不肖子孙。”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计较,心情顿时冷静了下来。“这一切谜团,最后都要靠大师兄和二师兄揭开。也许,这是老天爷给我们三兄弟一次机会联手对敌。”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寒光隐隐的匕首,来到上锁的房门前,将匕首锋刃从门缝中伸了出去,运劲一划,将横在门前的熟铜锁头一刀斩断。看到大门被自己一把推开,牧忘川得意地一笑,就要把匕首收入怀中。但是在匕首光滑如镜的锋面上,他忽然发现自己两鬓的头发因为刚才的抓挠已经变得零乱。他连忙用一只手将匕首举在面前,张嘴在另一只手中吐了几口唾沫,小心地抹了抹两鬓的发丝,将它们重新捋顺。
“哎呀,看看,真是人要衣冠……”透过锋面重新打量了自己的面容一番,牧忘川喃喃地自我陶醉了一句,随手将匕首揣入怀中,大步朝着朝阳广场冲去。
朝阳广场的厮杀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本来简单直接的追捕此刻已演化为天昏地暗的大混战。参战的天书鬼奴和魔教教众显然都没想到圣手门徒的战斗力如此顽强,越来越响亮的鬼哭狼嚎之声在广场上蔓延开来。
“等到这一拨鬼奴被击退,就是我们冲进去的时候……”二郎此刻正在朝着其他十一名魔教尊使和身份神秘的接引使面授机宜,“这样的场面太坠咱们圣教的威风,大家记住,务必在十招之内生擒二人。否则此战传扬出去,圣教实难服众。”
“二郎——”牧忘川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传人众人耳际。二郎连忙转过头来,狐疑地皱紧眉头:“少主,你怎么来了这里?你不是……”
“是娘亲放我出来的,她让我来通知你,叫你和其他十二门将,呃,我是说十二使,去石官看押天书会众魔头,快去!”牧忘川大声道。“但是现在我们正要……”二郎说到这里,忽然面现疑惑,“请问少主可有教主的手谕?”“手谕?不过是叫你做点事情,还要什么手谕?”牧忘川看起来勃然大怒,“莫非你看不起本少主?又或是你看不起我娘亲,想要造反吗?”
“这……”二郎听到牧忘川所言不善,心中一凛,不禁为难地回头望了一眼杀声隆隆的朝阳广场中心铺面。“二郎阁下,既然教主有令,你们就先去石宫吧。”接引使冷冷看了牧忘川一眼,突然淡淡一笑,“这里有我,足以擒敌。”“既然这样……”二郎朝接引使用力一拱手,“有劳尊使。”说罢朝其他魔使用力一挥手,朝着石宫方向奔去。
目送着十二门将渐行渐远,牧忘川轻轻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却发现接引使一双阴森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干什么?”牧忘川不耐地问道。
“教主根本没有让你来召唤十二圣使,对不对?”接引使冷冷地问道。
“你胡说些什么!”牧忘川恼怒地说。
“你连叶夫人就是新任魔教教主的事都不知道,她怎么会让你这个外人来做这么重要的通传?”接引使不无嘲讽地说。
“外人?我是她的儿子,怎能算是外人?”牧忘川仿佛格外受不了这样的质疑,激动地大声说道。
“这个你就要自己去问你的娘亲了。”接引使冷笑着说。
“你——”牧忘川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立时就要发作,但是一线灵光突然涌入他的脑海之中,“你既然猜我是假传圣旨,刚才为什么不揭穿我?”
接引使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我知道了,你想要和十二门将争功,一个人揽下擒拿我两位师兄的功劳。”牧忘川恍然大悟地说。
“哼哼。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和他们还有一笔私人恩怨要清。”接引使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怨毒。他“铮”的一声拔出腰畔冰寒如霜的长剑,朝牧忘川冷笑一声,就要大踏步朝着杀声最浓处走去。
就在这时,一阵惊慌的号叫声从中心铺位处传来,一群又一群的鬼奴丢盔卸甲,将刀枪剑戟扔了一地,仓皇失措地奔跑出来。
“混蛋,出了什么事?”接引使一把抓住一个逃得飞快的鬼奴,厉声问道。
“郑东霆和祖悲秋杀出来了,太可怕了,好多、好多鬼魅山魈在帮他们,兄弟们顶不住了!”鬼奴说到这里,发狂地挣脱了接引使的手,没命地朝石宫逃去。
接引使和牧忘川同时朝中心铺位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大阵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一阳又一团诡异的黑气在阵中升腾起伏。无数鬼奴所化的魔兵阴卒在黑气中时隐时现,面目狰狞,鬼气森森。一时之间,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阴风怒号之中,仿佛在这一刻,天地间鬼门大开,十万森罗魔兵借着这股煞气同时冲杀了出来。
“老天!”接引使和牧忘川同时惊叹了一声,但是语气听起来却迥然不同。
在圣手门徒所开的铺面之中燃烧着熊熊的篝火,郑东霆高高举着连青颜的紫霜剑,紫红色的剑锋上插着金红色的烤岩羊肉,白色的热气冉冉升起,琥珀色的油脂顺着剑锋滚滚滴落在篝火之中,发出悦耳的嗞嗞声。每滴落一滴油脂,火红的篝火堆中就会腾出一丛淡黄色的火苗,接着那香煞人的肉香就瞬间在空中爆裂四散,引得人口水直流。祖悲秋坐在自己的对面,全神贯注地将从铺面柜底翻出来的盐巴细细撒在烤肉上。他圆滚滚的脸上挂满了晶亮的汗珠,白花花的口水从他的嘴角肆无忌惮地滑下,两只小圆眼中除了岩羊肉,再无他物。
铺面外喊杀声已经响了一个昼夜。上千鬼奴仍然在徒劳地做着冲杀进来的努力。但是祖悲秋用活人摆的八阵图却让这些西域健儿伤透了脑筋。从铺面的窗口望将出去,一个个宛若木桩一般的鬼奴各具姿态:有的人挺枪而进,有的人挥剑而立,有的人抡刀欲劈,有的人提斧而上。这些一动不动的敌人形成了一组光怪陆离的魔人群像,既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又令人忍俊不禁。
“很香!”郑东霆盘膝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握着紫霜剑,喃喃地说。
“是香!”祖悲秋满脸陶醉地仰脸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的烤肉糊香味。
“虽然燃料贵了点儿,能在重围之中吃到这么美味的岩羊肉,可算是不虚此生。”郑东霆说道。
祖悲秋用一把不知从哪个鬼奴手里抢来的月牙弯刀,将岩羊肉一条条割下来,大块的留给郑东霆,小块的则迫不及待地放入嘴中,边吃边说:“反正又带不出去,能做一顿这么香的临别菜,它们去得也没什么遗憾了。”
郑东霆抓起岩羊肉大口大口地嚼着,用力地点着头,似乎对祖悲秋的话深有同感。
“师兄,虽然我们这一次阻止了昆仑七老利用魔教秘典荼毒武林,并扩大势力的野心,但是却也没料到这天书大会竟然是魔教首脑叶婷亲自举办的。这下子,所有参加天书会的朋友都被抓了起来,我们就算逃了出去,咱们想要扬名江湖、永垂青史的计划还是要泡汤了。”祖悲秋嘴里塞满了烤肉,鼓着腮帮子说道。
“怕什么,等吃完这顿烤肉,咱们就杀回去,把人都救出来。昆仑魔教再厉害,那是在昆仑山,这里是升魔台,是咱们圣手门徒的天下,哈哈!嗯……香……叶婷竟然是魔教的人,嘿,真没想到。这个女人真够狠的,你看那昆仑七老一个个老得就好像几百岁一样,一看就知道他们施展了醍醐灌顶的传功术给了十二魔使,他们自己却只落得油尽灯枯了,她倒好,一声令下就叫那个接引使把他们都杀了,借此取信于人,真是卸磨杀驴。”郑东霆张大了嘴巴,滔滔不绝地说着,“还有那个接引使,真是太难缠了,剑法简直和昔年那个弓天影一模一样。看起来就像那家伙死而复生似的。”
“也许他真的死而复生了,我看像。”祖悲秋挠了挠头,说道。
郑东霆抬起头来和祖悲秋对望一眼,默默无言。半晌之后,两个人同时大笑了起来。他记得自己一边笑一边打着饱嗝儿:“哈哈哈哈,真是疑心生暗鬼,居然相信弓天影死而复生,那还不如相信那群鬼奴能够破得了咱们的活人八阵。”
“哈哈哈哈,太行刀客都破不了阵,何况这些西域人。”祖悲秋大笑起来,“师兄你真会说笑话。”
两个人一边大笑一边风卷残云一般消灭了全部的岩羊肉。就在郑东霆意犹未尽地舔着留有烤肉残香的紫霜剑时,祖悲秋突然抬起头来,用手使劲挠着额头:“师兄,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十二这个数字,有一种不祥之感。”
“你怎么又来?”郑东霆不耐地问道,“上次你提到十二,我们接下来就被药酒灌倒了。这次又怎么了?”
“师兄莫慌,让我仔细想想。一年有十二个月,魔教有十二魔使,天书会有十二门将,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祖悲秋如数家珍地数着。
“还有一天有十二时……”郑东霆刚要补充,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已经被数不尽的手掌按到了地上。在他对面,祖悲秋身上也压了十几个身材彪悍的鬼奴。
“我想起来了……十二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祖悲秋恍然大悟地尖叫道,但是已经为时太晚。郑东霆拼命挣扎着伸出一只手,将地上一页烧糊了一半的残章用力塞进了余烬未息的篝火之中,含笑看着那页纸在火焰中轻一盈地欢跳着,化为一道虚无缥缈的青烟。
成百上千的鬼奴前仆后继地冲杀上前,刀光剑影环绕周身,恐怖的杀声刺耳生疼,犹如生锈的锯条在撕扯着生铁杆。郑东霆只感到浑身忽冷忽热,冷时宛若杀气侵体,森寒刺骨,热时犹如金风刮面,炙热难耐。整个世界仿佛一座失火的楼台,烈焰蒸腾,东摇西晃,随时都会直落入黄泉地狱,摔得粉碎。千万只魔灵呼啸着从葬神谷的深渊中争先恐后地冲入空中,在郑东霆的眼前组成一个个变幻多端的诡异阵型,围着他疯狂地尖叫着。
“那就杀吧!”郑东霆扯开嗓子如野兽般嘶吼,他挥舞着手中似刀如剑又像枪的武器向四面八方狂扫,向那千百鬼奴、数万魔灵宣战。他感到焚心的饥渴,恐惧得浑身颤抖,但是又感到兴奋得发狂。眼前扭曲变形的世界被他粗暴地划开,鬼奴和魔灵的影像在他扬起的火焰中扭曲变形,灰飞烟灭。
突然间,眼前的一切都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的星空。郑东霆仓皇地在茫茫星空中前行,希望找到一个属于自己原来世界的线索,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注定以失望告终。正当他陷入绝望的时候,满空星斗突然一齐摇曳起来。他的身体宛若一枚沉重的铅锤,“咚”的一声沉入了波光粼粼的星海之中。冰冷的液体堵住了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喘息,他发了疯一般挣扎着,想要浮出海面,但是一身的轻功都在温柔的水流中化为虚空。
“这不是尽头,我郑东霆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我郑东霆可以窝窝囊囊地生,但是决不能窝窝囊囊地死!”郑东霆拼命向四周划动着臂膀,拼尽全力抗拒下沉的巨大力量。周围的黑潮渐渐封住了他的双眼,眼前的世界缓缓陷入了绝望的黑色,一切希望都在此刻被榨离了他的躯壳。
“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拨开遮住双眼的黑暗,撕肝裂肺地大吼一声。炫目的阳光气势磅礴地吞没了周围的一切黑暗,势如破竹地冲击着他的双眼,让他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
“嗯……”郑东霆张嘴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转头朝四外打量了一眼。他的双手被铁索锁在一具硕大的支架上,整个人被凌空吊挂着。他试图抬腿,但是浑身上下充斥着熟悉的酸软无力,仿佛全身的骨骼都已经被人抽空。这是魔教三日醉魂丹药发时的效力,在石宫之中,他已经尝过一次苦头,没想到昨日重现,他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
在他的身边,祖悲秋被以同样的方式吊挂在空中,他的胖脸此刻已然浮肿,嘴巴微微张开,一股股白沫从嘴角汩汩流出。他的眼眶深陷,一双小眼暗淡无光地茫然四顾,似乎对于现在的处境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他看到郑东霆醒来,顿时振奋了一些,拼命扭动肥胖的脖颈,转过头来:“师兄,你醒了?现在怎么办?”
“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郑东霆没好气地说,“反正他们没有杀死咱们两个,一定是有求于我们。无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都绝对不要答应,听到没有?”“明白了,师兄。你经常和我讲起江湖上的酷刑,莫非今天我们……”祖悲秋颤声问道。
“不错。是不是真的英雄好汉,就看咱们能不能过得了今天这一关。”郑东霆强自振奋道,“若是我们能够再次逃出生天,见到洛秋彤,你有今天的经历好吹嘘,还怕她不被你的男儿气概所折服吗?”“真的?”祖悲秋听到洛秋彤的名字,顿时兴奋了起来,本来暗淡无光的脸色重新恢复了生机,“明白了,为了秋彤,我绝对不会屈服。”
就在这两个师兄弟交谈之时,关押他们的牢房大门突然被打开,黑衣黑巾的叶婷在接引使的引领之下,轻移莲步,优雅地走进了房间。郑东霆和祖悲秋连忙紧紧闭上嘴唇,紧张地注视着他们。
叶婷冷冷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转头对接引使道:“牧天侯的逃命功夫天下无双,他的徒弟也差不到哪儿去,你能一次抓住两个,做得很好。”“谢教主夸奖!”接引使精神抖擞地大声道。
“教主?”郑东霆和祖悲秋齐声惊道。 “师兄,你不是说魔教教主是督凌霄吗?”祖悲秋失声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啊,江湖中的事瞬息万变,我的消息也不是最新的。”郑东霆百思不得其解地说。
看到他们困惑的表情,叶婷微微一笑,抬起素手,一把将遮在脸上的黑巾取下,露出她秀丽的容颜。她有一张修长的瓜子脸,也许是常年脸蒙黑巾的原故,面部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色。她的嘴唇颇厚,红润丰满,透着一丝撩拨人心的风韵。若非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和脸颊上浸透着的沧桑和憔悴,她就算在此时此刻都是一位绝美的丽人。
“可惜父亲大人不喜欢在江湖上出头露脸,只愿意在昆仑洞中苦修绝世神功。否则你们看到我的面容就会发现,我们父女的相貌多有相似之处。”叶婷冷笑着淡淡说道。
听到她说的话,郑东霆和祖悲秋都感到头皮一阵发炸。
“你、你、你是督凌霄的女儿?”他们异口同声惊道。
“现在大局已定,让你们知道也没什么,我就是督凌霄之女,督红花。”叶婷脸带傲色地说道。
“哇!”祖悲秋失声叫了起来,“那、那你怎么会在天山派做女侠呢?”
“这你还不懂,笨。”郑东霆偏头骂了他一句,“摆明了是个卧底。”
“天山剑法奇幻瑰丽,不可方物。我圣教中人对其向往已久,我刚过十二岁,父亲就派我参加了天山弟子的选拔,从此加入了天山派,修习我圣教中人梦寐以求的天山秘笈。”叶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神透出一丝迷蒙,似乎神思在一瞬间飘到了天山之巅,畅游在那一段无忧无虑的学剑岁月。随即,一股怨毒之色忽然充斥在她的眼中,将那一丝缅怀之情尽数冲散:“谁知,偏偏让我碰到了命中的克星,牧天侯。”
“唉,真是田鼠撞到搬仓鼠。”郑东霆啼笑皆非地暗暗想道。
叶婷提到牧天侯的名字似乎心情开始转差,不想再提天山的往事,只是转头对接引使道:“既然他们已经成擒,你的身份不必再隐瞒,摘下黑巾,让他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那接引使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声号令,他朝叶婷躬身领命,抬起头来,以一个极为潇洒的姿势甩掉了脸上的黑巾,露出苍白妖冶的面容。
“啊—一”祖悲秋看到他的样子顿时吓得失声惨叫,“你,你是人是鬼。”“你果然没死!”郑东霆虽然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三成,此刻却也忍不住颤声道。原来,在他们面前的,正是洛阳擂上被郑东霆一剑穿心的弓天影。
“哼,两位,想不到我们会在天书会上重新聚首吧?”弓天影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讥笑。
“不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师兄那一剑已经刺穿了你的心窝,你怎么能活过来。”祖悲秋尖声道。
弓天影面含得意之色,朗声道:“今天你们最好给我记住了。我弓天影心脏生在右边,刺我左心根本杀不死我。”
他连走几步,来到郑东霆的面前,冷冷看着他:“这一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你这一剑之恩,我没日没夜苦练神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在你胸膛留下同样的伤痕。”说到这里,他用力一撕自己的前襟,露出苍白的胸膛,左胸口上那道深深的剑痕触目惊心。
郑东霆探头瞅了一眼他瘦骨嶙峋的胸膛,撇了撇嘴唇:“一身都是排骨,营养不良就别到处显摆了。”“你!”弓天影听到他的话气得浑身颤抖,转头面向叶婷躬身道:“教主,属下请求立刻亲自对此二人施刑。”
“喂,你对我们施以酷刑无所谓,你也得告诉我们是为了什么啊?”郑东霆连忙说道,“难道你们只是对用刑有特别的兴趣?”
听到郑东霆的话,叶婷不无责备地冷冷瞪了弓天影一眼。弓天影这才发现自己因为一时的情绪激动而失态,连忙闭上嘴,狼狈站到叶婷的身侧。
“这一次天书大会,圣教所获良多。然而两位圣手门徒出手也是不凡,从与会的魔头手中换得大量秘笈,更从我手里得到了天山七十二剑诀。我希望你们能够交出这部分秘笈,这样我圣教就可以尽揽天下秘笈,从此独霸天下。”叶婷朗声道,“两位都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圣教酷刑l的厉害,所以我劝你们还是尽早招供,免受皮肉之苦。”
“呃……”郑东霆心念电转,拼命想要找到一个方法可以暂时缓解眼前的危机。祖悲秋此刻却突然慷慨激昂了起来:“督红花,我圣手门徒没有贪生怕死的。为了武林的安危,为了江湖的公益,为了对抗魔教对天下人的荼毒,我们就算是受尽千种酷刑,万种折磨,也不会告诉你那些秘笈的藏匿之处。你们尽管把能用的酷刑统统招呼到我们师兄弟身上,我们若是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好汉。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热血男儿,什么是铁骨铮铮!”
这一番话语听到郑东霆耳中,顿时让他寒栗遍体,浑身发麻。他转过头去,小声说道:“师弟,不用说得这么绝……”
弓天影和叶婷似乎也没想到祖悲秋这么硬项,他们互望了一眼,叶婷冷然道:“既然这位祖家少爷如此了得,不如先去试试他的斤两。”
“遵命。”弓天影一把将摆满刑具的铁台拉到身边,伸手抓起一枚三角烙铁,大步来到屋子中熊熊燃烧的炉火前。只见他将烙铁深深埋人炭火之中,默数几下,猛地从火中抬起烙铁,这枚烙铁此刻已经化为明亮的橘红色,嘶嘶地冒着热气。弓天影仔细看了看烙铁的成色,满意地狞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朝着祖悲秋一步步走去。
“我若是眨一眨眼睛就不是英雄好汉,为了武林,为了江湖,为了天下百姓,为了苍生的福祉,我祖悲秋愿意受尽天下酷刑……”望着弓天影越来越近的狰狞模样,看着眼前越变越大的火红色烙铁,祖悲秋仿佛得了热病一样不知所云地胡言乱语着,拼命摇着头。
“弓天影,有种你就冲我来,别动我师弟!”看到祖悲秋受难,郑东霆忍不住出声喝骂。一时之间,写天影的狞笑、祖悲秋的胡言乱语、郑东霆的怒骂交汇在一起,令整个牢房嗡嗡乱响。
就在弓天影一把撕开祖悲秋的衣襟之时,一切响声戛然而止。祖悲秋头一偏,身子一软,无声无息地昏死了过去。而弓天影和郑东霆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昏死过去的身子,不知该做何反应。
弓天影愣了半晌,终于转身放下烙铁,弯腰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桶清水提起来,兜头罩脸地朝祖悲秋浇了下去。祖悲秋犹如一具木乃伊一般纹丝不动。
“哈哈,弓天影,知道什么叫做死猪不怕开水烫吗?”看到弓天影不知所措的样子,郑东霆,忍不住笑出了声。
“咳咳,”叶婷此刻忽然开口道,“接引使,这个虽然昏了过去,不是还有一个醒着吗?”听到叶婷的提点,弓天影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缓缓转过身,朝着郑东霆一步步走来。
郑东霆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住了。他无助地看着猩红的烙铁在视线中越来越大,忍不住失声惨叫了起来。
郎心妾意两不知
明明灭灭的灯火不时射入郑东霆的眼帘,在他眼前闪烁出点点红斑。他感到自己浑身酸软无力,四肢犹如没有了骨头,连自己的躯体都支撑不起,只能被两名黑衣鬼奴左右挟持,双脚拖在地上一路滑行。长达数个时辰的酷刑折磨让他耗尽精神,几乎连眼皮都快睁不开了。他蒙蒙眬眬地感觉到自己穿过了一个又一个黑暗的大厅和长长的走廊,眼前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来到一道铁门之前,挟持他的鬼奴抬掌轰在铁门上,将两扇门板霍然推开。眼前是一道漫长的走廊,被每隔五十步一盏的油灯所照耀,走廊靠左的一侧密密麻麻排列着一长排牢房。每一个牢房都由精钢栏杆围成,里面闪动着数个模糊不清的黑影。
郑东霆转过头想要看清离自己最近的牢房里有什么人。谁知他刚一转头,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就狠狠砸在他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怒骂声:“姓郑的,你把我们坑死了,你还不死?”
强忍着脸上传来的剧痛,郑东霆勉强凝目观看,只见打他的人乃是个毡帽胡服的汉子,他根本记不起这人的名字。没有等他琢磨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雨点般的沙石、瓷片、干面饼,还有死耗子纷纷砸在他的身上,让他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姓郑的你属猫的,有九条命是不是?还不死?”
“活着累父母,出门累朋友,死了累街坊,你累死人不赔命啊!”
“惹谁不好你惹魔教?还要拉老子陪葬!”
“姓郑的,老子们陪你一块玩完了,满意啦?”
好不容易挨到走过这片对他苦大仇深的牢房,周围渐渐安静下来。郑东霆暗暗松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朝左边看去,只见在天书会上所见的绝顶高手在这里居然一个不少:姬放歌、花青、莫相见、党三刀、宋无期、公羊举、金和尚、唐万里,还有无数各门各派的魔头,这些人个个都将脸贴在栏杆上,用一种怨毒的目光默默凝视着他,这一道道眼神宛如刀子般锋锐,刺得郑东霆浑身寒栗直起,他甚至觉得刚才被雨点般的石子暴打还舒服一些。
鬼奴拖着他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牢房,用硕大的钥匙打开牢门,将他宛若沙袋一般丢了进去,“咣”的一声关上门,扬长而去。
郑东霆艰难地从满是灰土的地上爬起身,想要看一眼周围的环境,谁知他的手突然碰到一团温热的东西。他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祖悲秋双眼紧闭的身躯。他原本白胖的脸庞此时一片铁青,肥胖的双手摊在身体两边,一条腿微微抬起,另一条腿蹬得笔直。他鼻中气若游丝,显然生机尚存。
“师弟,师弟!”郑东霆扑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身子,用力摇晃,“师弟!你怎么样?你……你怎么了?”祖悲秋却不做任何反应,只是保持着他那傻呆呆的姿势,昏迷不醒。
“呼。”郑东霆放弃了唤醒师弟的努力,一头躺倒在地。现在的风头火势,也许昏迷不醒反而是件好事,否则那无穷无尽的酷刑,这个娇生惯养的师弟如何能够承受。
远处魔头们隐隐约约的叫骂声缓缓停息了下来。阴暗的牢房陷入一片死寂。郑东霆静静躺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这一段时间来发生的事一件件浮上心头。他本来在洛阳胡吃海塞,胡混岁月,但是师弟的出现却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死水之中,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一切似乎在这一刻突然加速,短短七八天,他在甘州遭遇了唐万里、金和尚、宋无期、公羊举、鱼兰兰,无缘无故被卷入了一场江湖动荡。在天书大会上他遭遇了师父的儿子,一年没有音讯的连青颜、洛秋彤。祖悲秋疯狂大胆的计划让他们在天书会上大展雄风,然而一山还有一山高,魔教教主黄雀在后,让他们一败涂地。当他们逃出生天之后,本以为可以一展宏图,却又因为一时大意,再次落入魔掌。成功,失败,再成功,再失败。老天爷似乎在这几天将他尽情戏耍了个够。如今他酷刑加身,半死不活躺在黑暗的牢房之中等死,相比之下也许当初他不该理会师弟的哀求,继续在洛阳大鱼大肉地尽情享受。
但是此刻,他丝毫不觉后悔,正相反,在他的心底深处有一种无法诉说的快意,似乎在他心目中,江湖岁月本就应该在动荡不安中度过,这样才算真真正正地活过。刹那间,这些日子所有的痛苦和挫折都在他的脑海之中化为清烟,在他的记忆中只剩下自己闯过五曜星魂阵后,与青颜忘情拥吻的那一刻。
“嘿嘿。”郑东霆的眼前再次重现了连青颜锦袖、红裳、白袄、高靴、绛唇、金泪、银花,还有那绝美舞姿,不禁傻傻地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突然传人他的耳际:“东霆?”
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郑东霆只感到五雷轰顶,他全力抵抗着袭遍全身的虚弱,从地上撑起来,手脚并用,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爬去。
与他的牢房紧挨着的另一间牢房中,两个人影挤在精钢牢栏一侧,正在朝他焦急地张望。离他最近的一个,赫然是连青颜。她那绛唇金泪的淡妆此刻已经被血水冲得模糊,耳朵上的银花耳坠也溅满了鲜血。那锦袖红袍白袄的装束,此刻已经化为单一的暗红色。
看着她,郑东霆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分不清自己应是兴奋还是伤心。
“东霆,你过来,让我看看。”连青颜隔着精钢牢栏伸出双臂,柔声道。
她的婉转呼唤令郑东霆的心田涌起一股麻酥酥的暖意,这一瞬间萦绕在心头的千种担忧、万般焦虑,霎时化为灰烬,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艰难地支起身子,上半身沉重地靠在牢栏上,将脸凑到连青颜的眼前。
连青颜的双手迫不及待地按到他的脸上,左手捧住他的脸,右手轻轻拂开他额头上的乱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焦灼地在他的脸上仔细打量:“你感觉怎样?能不能挺住?足足受了四个时辰的刑……这些魔教中人怎地如此凶残?”
承受着连青颜滚烫如火的目光,郑东霆感到一阵遍达全身的暖意,他发现自己平生第一次距离她如此之近,连她眼瞳中每一丝幽绝的光华都看得分明,她的眼神如此深邃,仿佛可以在里面看到人世间千生万世所有的星光。
“青颜,你……你怎地回来了?”郑东霆艰难地张开口,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回来……回来救我?”“不要自作多情,”连青颜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淡淡的红晕,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我是陪洛师姐回来找祖公子,没想到失手被擒。”
“哎,怎么扯到我的身上了?”在连青颜身边的洛秋彤失声道6此刻的她已经恢复了行走江湖常着的那一身黄衫,双袖和胸口溅满了触目惊心的血痕,仿佛在诉说着她们经历过的那一场昏天黑地的恶战。
“你的心还在我身上,我都知道。”郑东霆强忍着浑身钻心的疼痛,扶着栏杆,颤巍巍地将身子撑高了一点,将脸正对着连青颜。“傻子,女人的心你又知道些什么?”连青颜用手扶住他的肩膀,仔细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口,脸上露出痛惜的神色。
“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讲,是因为我希望在这一切过去之后再和你细细说起。”郑东霆挣扎着攥住连青颜的手,“现在看来,也许我以后没有机会了,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连青颜反手按住郑东霆颤抖的手掌,用力紧了紧。
“你知道?”郑东霆失声道。“不要以为我和洛师姐是傻子,这段时间,我们前思后想,终于明白了你们的意图。”连青颜苦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
“我们的意图?”郑东霆不解地问道。
“我来说吧。”一直在连青颜身边默不作声的洛秋彤此刻颇有得色地朗声道,“你们的计划是依靠身为圣手门徒的先天优势,靠悲秋默写出牧先生教给他的绝世秘笈,然后以此为资本在朝阳广场开铺,与魔教争夺客源,抢在魔教长老的前头和众魔头交换秘笈,用更好的秘笈满足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再也没有兴趣和魔教做任何交易。通过这样的手段,既可以阻止魔教将害人的秘笈散播出去,招收更多的党羽,又可以阻止魔教利用魔典换取各派武功心法,增强实力。这种强悍翳道的手法,生意场上剑南祖家用得最纯熟。不用问,这个法子是悲秋想出来的。”
“洛师姐说得没错吧,”连青颜看着呆若木鸡的郑东霆,微笑道。 “呃,她说得没错,这些正是我们的计划。但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郑东霆脑子一阵发木,原本在心底奔涌的话此刻却陷入了一团混乱。
“难得的是悲秋竟能够把生意场上的伎俩用在了魔教身上,让他们糊里糊涂栽了一个大跟头。虽然后来叶师叔的毒计得逞,但是至少人们看清了魔教的狰狞面目,再也没人愿意做他们的爪牙,悲秋仍然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洛秋彤完全看不到郑东霆急切想和连青颜一诉衷肠的心情,只是一个人晴不自禁地抒发着对于祖悲秋的敬佩之情,似乎一颗芳心除了这个已经昏迷的祖胖子,再也容不下别人。
“呃,是,师弟的确……那个……我想说的是,青颜……”郑东霆想要重新组织自己的语言,但是深深的倦怠涌遍全身,他的精神开始无法集中。
“你们不顾一切地破坏我们天山派搭建的五曜星魂阵,连性命都不要,就是因为我们天山派可能会阻止你们实行这个完美的计划。但是闯阵成功之后,你……”连青颜说到这里,俏脸忍不住红霞漫天,对郑东霆投来幽怨的目光。
“青颜,我想和你说的正是:那一日我不顾一切的闯阵,是为了……”郑东亭此刻神志已经开始恍惚不清,“我郑东霆……能得当日一吻,虽死无憾!”“轻浮!”连青颜听到这露骨的话语,又羞又怒,下意识地一抬手,清脆地打了郑东霆一个耳光。郑东霆挨了这一巴掌,双眼金光一闪,随即陷入了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身子宛若木桩一般,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青颜,郑捕头刚受过酷刑,禁不得打的。”洛秋彤看在眼里,吓得凑到连青颜身边,轻声道。
“嗯……”连青颜心中悔恨交集,几乎流下泪来。
就在这时,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突然从地牢外传来:“被心上人一掌打昏,这可不是谁都能遇到的事。”
连青颜和洛秋彤同时转过头去,却看到弓天影一身黑衣,悠闲自得地靠在地牢栏杆上,正在看热闹。“弓天影,你还活着?”连、洛二人同声惊道。
弓天影似乎对他们的惊讶丝毫不感兴趣,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只是敷衍地朝二女挥了挥手道:“我本是来提郑东霆和祖悲秋去用刑的,现在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幕,估计咱们的郑捕头一时半会儿是复原不了了。”
连青颜紧紧闭上嘴唇,奋力将头转到一边。洛秋彤朝弓天影戳指骂道:“弓天影,本以为你在洛阳擂上已经恶贯满盈。现在老天爷慈悲,饶你一命。你就该好好修身养性,重新做人,没想到你又跑到这里来做魔教走狗,真是狗改不了吃……呃,兽性不改。”
弓天影似乎对于她的喝骂一点也不在乎,他只是不屑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郑东霆和祖悲秋,冷笑一声,道:“等到他们醒过来的时候,麻烦你们通告一声,我弓天影正在刑房等着他们呢。”说完这句话,他得意洋洋地背着手,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弓天影刚走不久,一个锦衣人影突然出现在地牢走廊。他谨慎地躲开了数名狱卒的巡视,仿佛一只锦毛老鼠,蹑足潜踪,轻手轻脚地来到关押郑东霆和祖悲秋的牢房。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还好吗?”这个锦衣人小声呼唤着。听到他熟悉的嗓音,连青颜和洛秋彤立时认出了他。“牧忘川,你们母子狼狈为奸,将我等害到这步田地,你还来做什么?”洛秋彤立刻开口斥道。
“二嫂?”牧忘川听到洛秋彤的声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谁是你的二嫂!”洛秋彤没好气地反问道。“还有大嫂!”当牧忘川看到连青颜的时候,神色更加惊讶,“你们怎么又跑回来了?”“此事与你无关。”连青颜神色一窘,忍不住抗声道。“哎呀,你们可是回来救两位师兄?”牧忘川说到这里忍不住焦急地搓起了手掌,“真是辜负了两位师兄的心意。”
“他们的心意?”连青颜莫名其妙地问道。她身旁的洛秋彤也下意识地挺起身,似乎对他的话格外在意。
“你们真的以为凭你们天山派的轻功能够逃得过魔教十二使的追捕吗?你们天山众人之所以能够逃得出升魔台,全都靠我两位师兄死守在朝阳广场的店铺之内和接引使、十二使、数千鬼奴昼夜血战。两位师兄想要牺牲自己保全你们的心意,就算我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楚,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还要回来送死?太不自量力了!”牧忘川心急火燎地低声说道。
“……当日我以为他们对店铺中的各派秘笈动了心,满心恚怒,和洛师姐、爹爹负气而去,几经周折才找到数只黄鹰驮我们出谷。我以为他们走了另一条路,在盘龙头等了他们一天一夜。谁知却没有他们的踪影……”连青颜说到这里,前因后果终于想了个清楚明白,忍不住泪落如雨。
“原来,当初悲秋忽然对我横眉冷对,是为了让我们能够下定决心先行离去,好让他们放开手脚挡住追兵。”洛秋彤此刻也恍然大悟地轻轻一拍身边的地牢栏杆。
“两位师兄用心良苦,为你们打算得这般周到。却万万想不到你们竟然又回来相寻,最后终于双双落入牢中,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牧忘川说到这里,忽然感慨地叹了口气。
“缘分,”连青颜擦了擦眼睛,涩声道,“不如说是不是冤家不聚首。”
“呵呵。”洛秋彤似乎对于这样的局面并没有什么悲伤,反而觉出几分有趣。
“两位嫂嫂放心,我牧忘川就算再不济,也不会让爹爹的得意弟子死在天书大会的会场之中。你们在此委屈几日,我会伺机偷出解药……”牧忘川轻轻拍着胸膛,向连、洛二人滔滔不绝地说着。
“等一下,你和你娘亲不是一路的么?”洛秋彤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奇怪地问,“为什么会协助我们逃亡呢?”
“这件事我也说不清楚。”牧忘川用力挠了挠头,脸上露出迷茫之色,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变化实在太扑朔迷离,他此刻也如坠入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我本是为了继承父亲遗志,为我辈中人开设这个天书博览会,造福武林同道。二十多年前,父亲就已经有了这个天才的想法。在我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日子,娘亲都会在我耳边不断重复着父亲的这个心愿。我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策划这次规模庞大的博览会计划,搜集各派武林中人的信息,寻找合适的会场,并雇佣风媒制造关于天书大会的传言。在我生命中,天书博览会几乎成了我的全部,似乎我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场聚会而活。我从来没有想过天书大会结束之后的生活。娘亲也从未跟我提过她要收服与会的所有魔头,和她乃是魔教教主之事。”
“叶婷师叔是魔教教主?”连、洛二人齐声惊道。“嗯,我两位师兄也是这种反应。”牧忘川伸手指了指昏迷不醒的郑东霆和祖悲秋,“她原名督红花,是魔教老教主督凌霄的女儿。我想如果爹爹仍然在世,他一定不会认同娘亲的做法。所以我自始至终都坚持要释放所有被囚禁的英雄。但是娘亲此刻与我形同陌路,对我的要求不再理会,仿佛我忽然不再是她最心爱的儿子。”
“原来是这样!”连青颜和洛秋彤缓缓点头,不禁对牧忘川此刻的处境颇为同情。
“不说这些丧气话了,”牧忘川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心中的不快甩到九霄云外,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瓶药丸和一张画像,交到连青颜手中,沉声道,“这是一瓶乾坤再造丹,乃是娘亲精心替我配制的独门秘药,养气补血,功用如神,大师兄这一次被酷刑折磨,服下这瓶丹药,对他大有裨益。这张画像乃是我所绘的父亲画像。虽然我没见过他的模样,但是娘亲说我和他极为相像,所以我就依照自己的模样,凭空想象画了一幅。娘亲说有九成相似。” “给我们令尊的画像做什么?”洛秋彤问道。“我虽然会尽力解救,但是看眼前的风头火势,两位师兄可能还要在牢中呆上三五七日,我怕他们熬不过去,所以特意带来爹爹的画像,为他们振作精神。每当我心情低落的时候,一看到爹爹的画像,就会精神百倍,精力旺盛,充满信心。我相信,这幅画像一定会激励两位师兄挺过这一场难关,你们说呢?”牧忘川精神振作地问道。
“呃!”连青颜和洛秋彤互望了一眼,暗暗摇头,却同时脸露笑容,“当然,他们一定会……受到激励的。”
连青颜举起手中的乾坤再造丸,放到鼻前闻了闻,忽然间浑身一僵:“牧公子,你确定这是你娘亲为你配制的秘药?”
“是啊,非常有效,对练气养身极有裨益。”牧忘川连连点头。
“这是越女宫的乾坤再造丸!”连青颜瞪大了眼睛,震惊地说,“只是药性还要猛烈数倍。此乃专门为女人养气补血之物,男人若是吃了,性子会变得越来越阴柔,若是服用十年以上,恐有断子绝孙之祸。”
“什么?”牧忘川闻听此话,如遭雷击,双腿一软,“咚”的一声坐倒在地,“娘亲、娘亲……她、她……”
天书大会之后,叶婷对他的态度变化,昔日属下们对他的不理不睬,魔教十二使和接引使对他不加掩饰的冷嘲热讽,此刻忽然一齐涌上心头,令他宛若万丈高楼失足,整个身子都坠入了无凭无借的虚空之中。
“难怪我……喜欢男人多过女人,但是,娘亲为什么要如此害我?她难道要我断子绝孙?”牧忘川身子一歪,坐倒在地,喃喃说道。
洛秋彤拿过连青颜手中的牧天侯画像,展开看了看,忽然道:“牧公子,你为什么把牧先生的眼睛画成灰色?”
“我的眼睛一灰一黑,娘亲双眸如墨,所以我认为爹爹一定有一双灰色的眼睛。这样才有我如今的长相,有……有何不妥?”牧忘川毫无自信地问道。
“我昔日曾和牧先生有一面之缘,虽然当时他易容改扮,但是我很确定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洛秋彤沉声道。
“爹爹的眼睛是黑色的?”牧忘川浑身大震,失声道,“难道,难道我……我不是他的儿子?”
“或者……”连青颜租洛秋彤瞪大了眼睛,似乎在惊讶于此刻牧忘川的迟钝。“噢……”牧忘川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娘亲,她,不,叶婷,不,督红花!她、她根本不是我的娘亲。”
一瞬间,这些天缠绕心头所有的疑团在这一刻终于全部解开,牧忘川仿佛是一个在激流中挣扎了三天三夜的溺水者,浑身虚脱,大汗淋漓。
“我的亲生母亲,又会是谁?”牧忘川茫然地望向连洛二人,求助地问道,仿佛她们成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这么说,我忽然想起来了,”洛秋彤突兀地抬起一根食指,抵在自己洁白的脸颊上,“关中刑堂的前堂主南宫芸一双眼睛都是灰色的,非常迷离诡异,和你的那只灰眼睛极为神似。她当年曾经和牧先生有一段情,后来被他始乱终弃,负气嫁人关家。但江湖传闻,南宫芸嫁入关家不足半年就产下一子,这其中的蹊跷自然是不言自明,只是那孩子自生下后就不知所踪了,似乎凭空消失了一般。说不定……”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牧忘川已经一骨碌爬起身,飞一样地朝着地牢大门飞奔而去,似乎一刻也等不及想要查明自己身世的真相。
情深何惧肠百节
不知又昏迷了多少天,郑东霆终于再次从一片沉沉迷雾中挣扎着清醒过来。他张开嘴,想要呻吟一声,却被一只温柔的手掌轻轻按住。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连青颜隔着栏杆坐在他的身边,正用一只手掌按住他的嘴,尽力压低他的呻吟声,而她的脸正警惕地朝着地牢出口的方向望去,仿佛在害怕什么不测即将来临。
“青颜……”郑东霆抬手按住连青颜的素手,奋力睁开眼睛,“我又昏睡了多久?”“有几天了,你身子太虚弱,不要再消耗体力说话。”连青颜端着一只破碗放到他的嘴边,将碗中的清水缓缓倾入他的口中。
一股清冽的感觉荡漾在郑东霆的全身经脉之中,令他委顿的精神猛然一振。他抬起头来,深深望向连青颜的双眼:“青颜,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嘘……”连青颜轻声制止了他的话语,再次朝地牢出口看了一眼,轻声道,“你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说完,她满含深意地再次看了郑东霆一眼,眼中露出温柔之意,“我知道现在晚了点,但是我还是想和你说声谢谢。”
“青颜……”郑东霆心中一阵激荡,他猛地直起身,伸手揽住连青颜脑后的长发,轻轻将她的头颅凑到自己面前,深深吻在她点成朱红的嘴唇之上。连青颜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神闪烁,惊慌、昏乱、痛恨、柔情、茫然,无数纷繁芜杂的思绪透过她变幻莫测的眼睛照到郑东霆的眼中,令他不知所措。此刻的连青颜仿佛一只慌乱无助的白兔,慌乱间落入了恶狼的口中。
“难道我的感觉错了?”郑东霆怔怔地瞪大了眼睛,兀自下意识地将嘴唇印在她的唇上。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猛然从他的唇间传遍全身。他猛然清醒,却发现连青颜雪白的牙齿已经深深印人了自己的嘴唇。他连忙松开了揽住连青颜的手,茫然地朝后一仰身。
晶莹剔透的泪花充盈在连青颜空灵的双眼之中,她用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青颜……我……”郑东霆不知道该如何分辩,一时之间,他的脑海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只有连青颜那受伤的眼神,还有一种莫名的深切自责。
“啪”的一声脆响,连青颜扬起手,狠狠一掌掮在他的脸上:“郑东霆,不错,你在天书会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你为了我破江湖规矩,为了我和魔教作对,为了掩护我和师姐逃出升魔台,你故作冷漠让我们下定决心逃亡,而你和祖公子联手抗敌,不幸被擒。这些恩情,我连青颜没齿难忘。但是,你做了这一切,并不代表你就赢得了我的心,我的心意到底是怎样,你可曾问过我?”连青颜说到这里,两行清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但是她仍然倔强地昂着头,紧紧闭着嘴唇,不肯发出一声示弱的啜泣声。
“青颜……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郑东霆手足无措。在他的印象中,连青颜一向是高高在上的,潇洒自如,坚强豁达,江湖上的男人都对她顶礼膜拜,认她是天山月侠。就连她留书出走、不告而别的举动,都透着一股“挥手自兹去”的洒脱干脆。但是他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做出的假象,她只是想通过这番做作在江湖上找到当年自己倾心的人。她费尽这么多苦心铸造起的伪装,如今却在自己面前轰然破碎。今天他才终于知道,天山月侠只是一个喜欢做梦的少女,而自己则是将她的梦想踩碎的元凶。
“我以为你说的是……”郑东霆这才了解自己再次误会了心上人的心意,不禁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痛恨自责。
“你以为你为我做出这一切,我就会感激你、崇拜你、爱上你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也许,我想要和你联手抗敌!也许,我想要和你同生共死!也许我想要和你一起破尽江湖规矩,并肩亡命江湖,也许这才是我想要的事?你一肩挑下所有的责任,以为逞了英雄,做了豪杰,那么我呢?我的心意又如何你可曾想到?”说到这里,连青颜奋力扭过头去,用衣袖拼命抹着脸颊,浑身瑟瑟发抖。
“是啊,郑捕头,你们男人就喜欢逞英雄,装好汉,把我们女人当成战利品,你把悲秋也给带坏了。什么时候你们才能学会尊重我们这些江湖女子。” 洛秋彤伸手扶住连青颜颤抖的肩头,扭头对他正颜厉色地说。
“你们误会我了,青颜,其实我想告诉你……”郑东霆焦急地再次直起身。就在这时,地牢大门突然被打开,一群如风的黑影闪电般冲入了地牢之中。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从他的腰胁处传来,疼得他失声惨叫。伴随着剧痛而来的,是连青颜和洛秋彤焦急愤怒的喝骂声!郑东霆转过头去,只见两个鬼奴一左一右正抓住自己的双臂,将他的人宛若一袋大米一般从牢房中拖出来,快步将他拖行到地牢的中央_,面对着出口大门狠狠甩在地上。
“东霆!你怎么样?坚持住,你……你坚持住!”连青颜的声音从地牢的尽头传来。她的声音焦急而虚弱,充满了无力感,似乎恨不得为他做些事,但是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听上去有说不出的无助。
郑东霆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缓缓转过头想要看一眼连青颜,突然间一只脚斜刺里横飞而来,狠狠踹在他的脸膛上,顿时让他口鼻喷血,张嘴吐出一颗断牙,无力地重新趴倒在地。他拼命张开肿胀的眼皮,朝上一看,只见一身黑衣的弓天影此刻正站在他的眼前。
“弓天影……不穿白衣,这身夜鬼装还挺适合你,哎…一早就该穿了嘛。”郑东霆抬起头来,嘿嘿笑道。
听到郑东霆如此境况下竟然还敢出言取笑,弓天影勃然大怒,他一把抓起郑东霆的发髻,将他硬生生从地上拉起来,挥手左右开弓,狠狠打了他四个嘴巴,直将他打得牙血横流。接着他一把将郑东霆的身子丢给身边的鬼奴,令他们左右抓住他的臂膀和头发,将他的身子吊直,悬在空中。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姓郑的,你将手中的秘笈藏到了哪儿?”弓天影厉声喝道。
“姓弓的,他才受过酷刑,你莫要欺人太甚?”连青颜尖声叫道。“弓天影,有本事就给他解了毒,让他和你一对一单挑,我看你这个懦夫根本挡不住郑捕头三招两式。”洛秋彤激道。
“嘿嘿。”弓天影冷笑道,“尽管骂吧。如今他只有两条路走,一是说出秘笈的藏匿之所,一是酷刑致死。夫人雄才大略,已经想到套取秘笈的另一个方法,明天就要执行。郑东霆这条命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价值。连青颜,哼,你只管看我如何一点点将你的相好碎尸万段。”
连青颜听到弓天影的话,如遭晴天霹雳,整个人瞬间软倒在洛秋彤怀中。“弓天影,你这个禽兽!”此刻的洛秋彤也是目眦尽裂,悲愤地骂道。
“青颜,洛秋彤,别听这娘娘腔胡扯,我郑东霆可没有这么容易死!”感到连青颜对自己的关切,郑东霆只感到一阵精神抖擞,他用力挺起胸膛,咬紧牙关,原本软弱无力的双腿忽然有了力量,两只脚稳稳踩在地上,身形顿时高了一截。
弓天影冷笑一声,狠狠一掌打在他的胸膛上,将他的人打得仿佛烧红的大虾,重新弓了下去,郑东霆张嘴一口鲜血狠狠喷在了他的脸上,令他狼狈地向后连退了三四步。看到弓天影占尽上风还被郑东霆耍了一道,地牢内的魔头们都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死……死到临头还如此硬颈,我看你见到我昆仑圣教的炼魂使,是否还笑得出来。”弓天影伸手忙不迭地将自己一张俊脸上的污血擦净,拼命抑制住想要拔剑的冲动,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这炼魂使三字一出,嘻嘻哈哈准备看热闹的地牢魔头们都噤若寒蝉地闭上了嘴,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一丝惧色。
中原武林有关中剑派的刑堂,西域武林则有昆仑魔教的炼魂宫。炼魂宫初创于唐朝初年,乃是魔教和中原武林交锋的前哨。各大派的高手失手被魔教擒获,往往被送入炼魂宫套取情报,并被迫加入魔教做牛做马。上百年来,不知道多少铁骨铮铮的江湖好汉在炼魂宫内转了一圈之后,不但将本派的机密情报倾囊相告,而且老老实实地在魔教里做了奴才。传说炼魂宫内的刑法有一百零八种之多,常人受不到十种就会精神崩溃,陷入癫狂。就算意志极为坚定者也扛不过大刑四十五。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在炼魂宫中遍尝一百零八种刑法。传说有一位意志极为坚强的中原名侠在炼魂宫中挺过了四十六种大刑,在当时的塞外武林引起轰动。当年的炼魂使出于爱材之意,放他生还,一时传为佳话。但是这位名侠回乡之后,日日被噩梦折磨,不出数月,自杀而亡。自此炼魂宫的酷刑在江湖中确立了神话般的地位。而炼魂宫的主事,也就是通常所称的炼魂使,在江湖上有着几乎和魔教主人一样显赫的声威,人们常说:宁进森罗殿,不入炼魂宫,宁遇活阎王,不见炼魂使。相比之下,关中刑堂的大小刑具,简直就像小儿竹马一样无足轻重。
看到地牢中的众人被自己的话语镇住,弓天影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与此同时,地牢的大门轰地一声打开,一群浑身锦衣的精壮汉子队列整齐地冲入地牢,在走廊两侧排成整整齐齐的两队。在这些彪形大汉的拱立之下,一位半身精赤、斜披一件白羊袄、头扎白布、颈挂碎骨项链的赤肤老者,双手背在背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自地牢走廊的尽头缓缓走来。
“参见炼魂使!”弓天影和他麾下的几名鬼奴同时躬身道。“嗯,嗯!”炼魂使漫不经心地朝他们抬了抬手,快步走到郑东霆的跟前,仔细地看了看。
“嗯,嗯!”仔细检查过郑东霆身上斑驳的创口,炼魂使微微点了点头,“嘿嘿,这块肉身上受过不少敲打啊,怕是还受过魔教人门的二十四道酷刑。”
看到炼魂使刚到这里就已经一眼看出郑东霆身上受过的刑罚,弓天影倨傲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拜服之色,躬身道:“炼魂使明鉴,正是。”
“嗯,嗯!”炼魂使围着郑东霆转了一个小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再重新转回到他的正面,摇了摇头,“这不是块肉,这是块石头啊。难怪教主四百里加急指名要我亲到这里,这样的角色,还得出动我自己养的宝贝。”
“还请炼魂使大展神通,为教主解忧。”弓天影躬身道。“哎哟,小伙子挺会讲话,有前途。”炼魂使大大咧咧拍了拍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从随身携带的行囊里取出一根白骨短笛,“对付这样的家伙,精神折磨、外部肉体伤害都无法奏效,这时候,我们就要考虑从内部人手。”
说到这里,炼魂使将这根奇异的短笛放到唇边,轻轻吹了一下。一只五色斑斓、足有草蛇大小的蜈蚣,嘶的一声破开他的羊皮袄,从他怀中爬了出来,顺着他的胸膛、手臂一路爬到了他的肩膀上,面朝弓天影和郑东霆,将两根触角拼命地摆动着,嘴上月牙形的獠牙忽开忽合,触目惊心。
看到弓天影和一众鬼奴脸上的惊惧之色,炼魂使笑了笑,摆摆手:“怕什么?小桃是被我拔过毒的,已经没有毒性。这可是西域蜈蚣中的异种,毒性极小,抗毒性大,最出奇的就是獠牙极为硕大锋利,凶性极大,在受到特定音律催动的时候,它会不停地撕咬面前的一切。那种痛苦就算是神仙也忍不住。”
说到这里,他用短笛吹了个尖锐的短音,摊开手掌,让这只长满了花花绿绿长毛的大蜈蚣爬到了手掌上。“它很漂亮吧。”炼魂使将手掌伸到弓天影的面前,笑嘻嘻地问道。“漂……漂亮。”弓天影连连点头,汗如雨下。
“当年那位生出炼魂官的一代名侠,就是丧魂在这炼魂宫第四十六大刑——柔肠百结之下。”炼魂使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这气势汹汹的西域蜈蚣王小桃。“如果他的意志能够再坚强一点,也许他的名号能够流传至今。可惜啊,这个江湖是记不住失败者的。大浪淘沙,铮铮铁骨,能有几人?” 面对着炼魂使和那可怕的西域蜈蚣王,郑东霆本该吓得浑身发抖。但是他此刻的脑中一直不停地翻滚着刚才连青颜对他所说的话。自从连青颜不告而别那一日起,他就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她身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有没有错。自从那一日看到连青颜的拓枝舞,深藏在脑海深处的昔日回忆流水一般重现眼前,他终于明白了这一段记忆对于心上人是多么重要。而一年前,这一段回忆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得到连青颜青睐的法宝。若说有错,自己其实早已经大错特错。这一次在天书会上他所谓的雄图大略,在心上人眼中都化为了好强逞威的伎俩,却又怪得了谁?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一阵剧烈的疼痛,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在他眼前,那神秘的昆仑炼魂使正将自己的脸凑到他的面前,仔细观察着他面部的细微表情。郑东霆怔怔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这不但是块石头,还是块金刚石。”炼魂使微微一点头,温和地拍了拍郑东霆的肩膀,“小伙子,小小年纪了不起啊。”说到这儿,他朝左右做了个手势:“把他的嘴扳开。”
直到此刻郑东霆才终于明白过来,惊怒交集之余不禁要破口大骂,但是他还来不及发出半个音,左右鬼奴已经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四五双大手狠狠捏住他的脸颊、鼻子、下颌,强迫他张开了大嘴。炼魂使若无其事地一弹手掌,在他掌心中张牙舞爪的西域蜈蚣王小桃“哧”的一声,化为一道五色斑斓的电光,沿着郑东霆的舌头,飞快地爬入了他的胸腹之中。一阵冰寒彻骨的酥麻感顿时在他体内蔓延开来,郑东霆仿佛能够感到那西域蜈蚣王身上的寒毛在轻轻刮蹭着自己的胃壁和肠壁,而它那恐怖的獠牙正轻轻滑过腹内的嫩肉,寻找着合适的地方下嘴。
“小伙子,最后的机会,招了吧。”炼魂使将手中的白骨短笛凑到唇边,微微一笑。
“呸!老王八蛋,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你郑爷爷皱一皱眉头……”郑东霆咬紧牙关,破口大骂,还没等他发完狠话,那炼魂使已经将嘴贴到短笛上,悠然自得地吹奏了起来。
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顿时从腹内传来,疼得郑东霆只想要咬舌自尽。冷汗随着阵阵剧痛呼呼冒了出来,浸遍了他的全身上下。他狠狠皱起了眉头,整张脸缩成了一团,就算是这样,这钻心的疼痛仍然无法减弱分毫。
汗水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在他眼前,弓天影的脸庞渐渐扭曲变形,只剩下他那阴惨惨的眼睛仍然看得清楚,那眼瞳中光芒四射,既有兴奋,也有恐惧,显然郑东霆身受的酷刑令他大感解气,而这酷刑的残忍也令他感同身受,不禁胆寒。而一旁捧笛而奏的炼魂使则形象更加模糊了起来,仿佛藏入了一片青黑色的雾霭之中,只有亮闪闪的白骨短笛光芒四射,格外触目惊心。
体内那肝肠寸断的痛楚令他的神思一阵混乱。恍恍惚惚之间他似乎回到了十一年前的并州。白云黄沙,碧空如洗。广漠的天地间只有他自己,还有他脖上的红巾,胯下的白马,手中的酒葫芦,腰间的长剑。猎猎的长风吹拂着自己敞开的胸膛,黄土地上的细沙刮打着面庞,烧心灼肺的烈酒在胸中滚滚燃烧,他感到浑身是劲,仿佛是一位游猎四方的祝融神,披着滔天的火焰纵横驰骋。
就在此时,在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血雨腥风的人间地狱。此刻的他,浑身的豪气仿佛要将胸膛炸裂,也许,一个人间地狱正是他在寻求的东西。他感到自己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胯下的战马仰天嘶啸,满空静止不动的白云从此刻开始疯狂流转。
冰凉彻骨的感觉突然间从脸上传来,一盆凉水兜头浇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一只手无情地抓住自己的发髻,将他的头强行拎了起来。
“他醒了,炼魂使大人,你可以继续了。”那是弓天影冷冷的声音。郑东霆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因为连绵不绝的剧痛而昏迷了过去。
他缓缓睁开眼睛,木然扫视了一下周围。在远处,连青颜和洛秋彤紧紧贴在地牢的护栏上,急切地朝他望来,连青颜的一双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在附近牢房中的魔头们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仿佛对他不同凡俗的硬朗暗暗敬佩,又仿佛对这柔肠百结的酷刑胆战心惊。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血痰,艰难地转过头去,将自己的脸转向连青颜,奋力扭动着松弛的脸颊肌肉,挤出了一个比鬼还难看的笑。
“东霆……”连青颜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两行热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一旁的洛秋彤连忙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转头望向郑东霆,双眼满是感动。
悠扬的短笛声再次在地牢中响起。那是孤独的牧童经常吹奏的旋律,绵长而明快,清朗而感伤,有一种无忧无虑却又百无聊赖的慵懒。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怕的酷刑,这优美动人的短笛声甚至有一种陶冶人心的魔力。
郑东霆紧紧抿住嘴唇,傲然直起身子,将头高高抬了起来。体内传来的阵阵剧痛令他的精神再次恍惚了起来,但是这一次他感觉这种疼痛再也没有透彻心扉的冲击力。那悠扬的笛声让他的思绪再次沉浸在十一年前那段本该刻骨铭心的回忆之中。
他看到自己高高地张着臂膀;仰头望着高渺无垠的碧空,朗声呼吼着:“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接着他感到自己的手拔出了腰畔的长剑,朝着面前一指,“你太行山贼却在这里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不怕被天收吗?”
与其说他是在和太行山的群盗说话,倒不如说他是在自得其乐地表演。他那一腔过剩的英雄情怀,需要靠这样的豪言壮语尽情宣泄。
“小爷我今日路见不平,要管一管这一档闲事!”郑东霆感到自己说到这里,忽然不受控制地傻笑了起来,“路……路见不平,管闲事,嘿嘿,哈哈哈哈!”唉,那一天,自己实在喝了太多的酒,难怪这一段记忆会在他的脑海之中掩藏得如此之深,如此地缥缈不可捉摸。
忽然间,一声清脆的笑声从面前黑压压的人群中传来。他循声望去,却被一道明媚如溪的目光闪了眼睛。那熟悉而绝美的光华他本该在这一生的日日夜夜时时想起,但是十一年来它只能在自己浑浊的大脑中时隐时现。
他感到自己飞快收回了目光,拼命绷起脸孔,做出一副少年侠客的威风模样,转头望向面前的太行山贼。但是他手里的长剑却泄了他的底。他的手腕矫捷地翻动着,长剑划出一道道艳丽的光环,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看起来威风凛凛。但是他所使的招式却是最华而不实的虚招,仿佛是在向一位不知名的看客炫耀。
“小贼,我们在这儿呢!”太行山贼似乎也受不了他的自命不凡,放弃追杀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朝着他四面八方冲杀而来。
他感到刀光剑影缠绕在他的周身,他却只是慵懒地驱驰着白马,在敌群之中穿插来去,嘴里吟咏着一首熟悉的歌谣,长剑在太行群贼的脖颈处流连忘返。
碧血、黄沙、酒歌、敌寇,这本是一段多么隽永难忘的记忆,但是,一切就在刹那间化为无边无际的混沌,在他眼前渐渐淡化,渐渐消失,只有那一双明媚如溪的美眸,还有那一首慷慨激昂的酒歌,仍然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这段牵扯着他和心上人的记忆,仿佛是他们缘分相连的纽带,但是却如此轻易就断裂损毁,消散在人生无穷无尽的滚滚红尘之中,只留下肝肠寸断的悔恨。
“十年磨得斩敌剑,今日把试在君前,左旋溶得龙泉影,右盘凝成碧海清!”
郑东霆忽然开始曼声吟唱起当日杀敌破阵的酒歌,一边低声唱着,一边奋力转过头,朝着连青颜脖前那条红巾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沧桑的笑容。
“魑魅魍魉排队来……”
“一并送人望乡亭……”
“左手拎起庆功酒……”
“右手斩下恶人首……”
听到郑东霆熟悉的歌声,看到他投向自己红巾的目光,一直关切地望着他的连青颜突然恍然大悟。她激动地一把抓住身边洛秋彤的手臂,奋力一摇:“他……他终于真的记起来了。原来,他一直想和我说的,便是此事。”
“什么事?他记起了什么?”洛秋彤不解地问道。
“他记起了十一年前并州相救的事,你听他的酒歌,这是他想要告诉我的心事。”连青颜此刻仿佛得了热病一样浑身发颤,连话语都充满了掩饰不住的颤抖。
“原来如此,啊……”洛秋彤听到这里,心中也是一阵感动,用力攥住连青颜的手,由衷庆幸这位师妹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弥漫在地牢中的悠扬笛声戛然而止。郑东霆从那段纠缠不清的回忆中缓缓清醒过来,抬眼朝着炼魂使望去:“怎么不吹了?”
“你……”炼魂使将短笛插在后脖领上,快走几步来到他的面前,再次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怀疑地问道,“你不疼吗?”
郑东霆晃了晃头,满脸都是不屑的笑容:“我应该觉得疼吗?”
“不可能的,不可能!”炼魂使在他面前来回走了几步,用力挠着头,“难道小桃年纪大了,在你肚子里出了闪失?”
“很可能。”郑东霆冷笑一声,“我的胃口一向很好。它在我胃里呆了这么久……”
听到他的话,炼魂使的脸上露出心乱如麻的神情,他一把抄起脖后的短笛,放在嘴上,用力吹了一个短促的高音。郑东霆感到嗓子眼里一阵麻酥酥的酸痒,那只筋骨健壮的西域蜈蚣王顺着他的食道重新爬到嘴边。他乖乖地张开大嘴,让小桃从嘴中露出头来。
“哎呀,小桃,我还以为你在里面睡着了!”看到自己心爱的宠物安然无恙,炼魂使如释重负,欣喜地冲口而出。就在这个时候,郑东霆猛然一闭嘴,一口将小桃的头颅从身躯上咬了下来,接着甩开大牙,将这西域蜈蚣王残留在嘴中韵躯体嚼得粉碎,然后一口咽入腹中。
他这一系列动作让炼魂使、弓天影和所有鬼奴目瞪口呆。
“嗯……”郑东霆轻轻咂了咂嘴,朝炼魂使微微一笑,“酸中带甜,下次你再放毒虫,记得抹点盐。”
好半晌过后,牢房里那些看热闹的魔头大声哄笑起来。
“啊——哈哈哈,好美味的西域蜈蚣,你们魔教让我们吃素这么久,早该加点儿荤腥了。”
“炼魂宫好大的名头,原来不过是端出来的一盘菜。”
“昆仑魔教浪得虚名,被圣手门徒玩得不轻啊,哈哈哈!”
“你们昆仑魔教不要再在这里丢人现眼,趁早滚回昆仑山!”
“该死的畜生!”弓天影“铮”的一声拔出腰中的利剑,对准郑东霆分心便刺。
“东霆!”“郑捕头!”连青颜和洛秋彤同时惊呼了起来。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炼魂使突然一抬手,伸出两根手指,“叮”的一声拈住了弓天影的剑锋,将他气贯长虹的气势戛然截断。
“炼魂使大人!”弓天影微微一惊,连忙询问地转过头去。
“此人破了大刑四十六,乃是难得一见的硬汉,我炼魂宫后六十二样刑法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炼魂使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沮丧,反而露出见猎心喜的兴奋之色,“他已是炼魂宫的专属之物,任何人不得伤他性命。你!”
“是!”见到炼魂使指着自己,弓天影连忙拱手行礼。
“好好养着他,好酒好菜招呼好了,我要将那六十二样刑法一样样施在他身上,看他能够挨得了几样,哈哈,有趣!”炼魂使说到这里,飞快地一转身,朝着地牢出口疾走。
“啊?炼魂使,你去哪儿?”看到他飞一样地离开,弓天影微微一惊,连忙问道。
“去哪儿,当然回昆仑,大刑的刑具都在昆仑宫里,我要去拿,大概半月可回。等我的好消息!”说完这些话,炼魂使带着一队锦衣大汉蜂拥出了地牢。
“砰”的一声响,郑东霆被两名鬼奴狠狠摔回了牢房。弓天影率领着手下,在一众魔头的起哄嘲笑声中狼狈地冲出地牢。地牢铁门关上良久之后,门外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想来是弓天影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一掌狠狠击在门板上所发出的响声。
“东霆,你……你怎么样?”郑东霆的耳边传来连青颜关切的呼唤,她的嗓音仍然沙哑,暗藏着一丝哽咽,令他心中柔情萌动。他艰难地用胳膊支撑起身子,一下一下缓慢地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爬去。爬到一半,他浑身的力道已经消耗得一干二净,双臂一软,趴倒在地上。蒙蒙眬眬中,他感到两只手抓起他肩膀上的衣物,将他拉到牢栏之前。他的身子被翻了过来,脸朝天躺在稻草堆上,一只温柔的手掌拿着一角残巾,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脸颊。那温暖而芬芳的感觉是那么熟悉,他立刻认了出来。
“青颜,我想起来了……”郑东霆缓缓睁开眼睛,眼巴巴望着心上人。
“我知道。”连青颜深深望着他憔悴的面容,痛惜地说。
“我早该想起来的,你十一年来都围着那条红巾……”郑东霆还想要再说,却被连青颜用手指抵住嘴唇。
“够了,不用再说了。我明白,我知道。”连青颜俯下头来,轻轻在郑东霆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得到连青颜的一吻,郑东霆感到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一股明快的轻松感袭遍全身,连伤口都不觉得疼痛了。
就在这时,郑东霆所在的牢门“轰”的一声打开,牧忘川端着一壶黄酒,拎着一只烤鸡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牢房。他朝着牢房外张望了一眼,看到没有人注意自己,立刻躬下身飞快凑到郑东霆的身边,将黄酒和烤鸡摆在他的面前,喜笑颜开地说:“大师兄,你这一次威风了。挺过了炼魂宫的大刑四十六,若是能够生出升魔台,定然能够在江湖上大大扬名。”
郑东霆转过头来,迟疑地望着他,一时之间仍然无法分清他是朋友还是敌人。看着他脸上生疏戒备的表情,牧忘川微微一愣,向连青颜和洛秋彤问道:“你们没有对他说吗?”
“噢,郑捕头……”洛秋彤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告诉他牧忘川的立场,“牧公子已经知道他并非魔教教主督红花的儿子,他是自己人。”
“大师兄,我都已经查出来了。我的生母姓南宫,名讳恕个罪说,单名一个芸字。她善使满天花雨掷金针,也略通二师兄最擅长的点穴定身术,此刻正在关中刑堂。”牧忘川恨恨不已地说,“刚开始我还不信,后来我花了多个夜晚偷听那老贱人和十二魔使的对话,终于发现了我并非她亲生子的真相。二十年前她潜入关中将我从亲母手中夺走,一是嫉妒娘亲能够得到父亲的骨肉,二是为了进行二十年后这个天书博览会的计划……”
“啊?她二十年前就有了这个计划?”郑东霆大惊道。
“是的,事实上当年父亲和叶婷老贼初相见的时候,已经谈及这个疯狂而大胆的构想。她当时就已经极为意动,可是她当时的身份是天山女侠,江湖正道,不适合正面支持这个计划。后来父亲发现了她真实的身份,抛下她不顾而去……”
“原来如此……”
“当年她自以为父亲的计划只有魔教才有这个魄力实行,于是向父亲透露了招揽之意。父亲不甘臣服于魔教,断然拒绝,第二天就飘然而去。哼,父亲是何等逍遥自在的人物,督红花居然妄想将他招为魔教的手下,真是瞎了眼。”牧忘川说到这里,一脸傲然的神色,似乎对于有这样一个不畏强权的父亲非常自豪。
“师父对那么多女人始乱终弃,只有这个的理由最正当。难道师父正是被督红花伤了心,才养成了这个始乱终弃的坏毛病?”郑东霆不由自主地想道,随即狠狠一摇头,“我干什么为他分辩,反正这个老家伙累人累己,死有余辜。”
“大师兄,你在想什么?咬牙切齿的?”牧忘川小心地问道。“不,不是……我就是惊讶你能偷听到这许多东西。”郑东霆连忙解释道。
“大师兄!这个升魔台我从十五岁起就率领鬼众在这里兴工施造,为了了解到最新的武功情报,里面我安排了无数的秘道听筒,很多连那老贱人都不知道。她入住这里的时候,我当她是我的亲母,从未有过偷听的念头。如今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谁知道……让我听到这许多事。哼,从一开始,她真正关心的只有手下的那十二魔使,我在她手中,只是一个棋子。”牧忘川说到这里,脸涨得通红,“最可恨的就是这老贱人……”
“她又怎么你了?”郑东霆好奇地问道。
“这老贱人从我十二岁起就喂我喝一种补药,说是可以提升我内力的修为。谁知道,这种补药的方子出自越女宫,乃是专门为女人养气补血之物,我吃了这药整整八年,性子也越来越阴柔,喜欢男人多过女人。原来那老贱人恨我父亲人骨,竟一心要他断子绝孙。”说到这里,他双眼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这女人好狠。”郑东霆听到这里,只感到心胆俱寒,既心惊于督红花苦心积虑的阴险谋划,又震撼于她对牧天侯刻骨铭心的仇恨。
“现在我有些怀疑……”牧忘川说到这里,露出欲语还休的表情。“怀疑什么?”郑东霆问道。“这老贱人可能是杀死父亲的凶手。”牧忘川说到这里,面色铁青地看了郑东霆一眼。
“你可有证据?”郑东霆听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动。当年在剑南祖家,他和师弟查出师父死于左手偏锋剑法之下。善使此剑的乃是海南高手。但是用剑之人却习惯用右手。若是叶婷出手,此事便有解释了。她多年来收集各家各派的武功,海南剑法应该多有涉猎,甚至天下间以左手发动的剑法她都应该了如指掌。而且,她二十年前以夜落星河剑闻名于世,这类快剑多用右手发动,她应该惯用右手才对。说不定,当年和师父对决的自由流派高手正是这位神秘莫测的督红花。
“炼魂宫乃是魔教与中原江湖对决的前哨,魔教中人每人中原,必在炼魂宫内有记载。我问过炼魂宫属下,他们告诉我资料上记载督红花十余年前曾经秘密潜入中原半年有余。她回来之后,爹爹他就因为决战失败而失踪。一年前,她再次秘密潜入中原,后来立刻传出爹爹驾鹤归西的消息。这中间的关键,大师兄乃是江湖捕快,心下应该明了。”牧忘川说到这里,脸上满是悲愤之色。
“这么说,果然都是她。”郑东霆只感到背后一阵寒意。“这么说来,你这些年来,认贼作母,苦了你了。”“大师兄有心了。我既然是圣手之子,就决不会让魔教这些歹人好受。明天,大师兄!明天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牧忘川忽然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
“嗯?明天?”郑东霆茫然反问道。“明天那老贱人要利用十二魔使进行一个计划,具体细节我并不清楚,但是看守三日醉魂丹解药的只剩下弓天影和其他鬼奴。我会伺机偷出解药给你们。希望你趁着今晚养精蓄锐,最好能够记起一个月中的一切,救醒二师兄。到时候,我们三个师兄弟,加上两位嫂嫂,一定……”牧忘川说到这里,俊脸上漾起一抹兴奋的红晕。
“谁是你嫂嫂!”连青颜和洛秋彤顿时羞红了脸,齐声道。
“早晚的事情,别计较了。反正,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们三个圣手门徒联手出击,定要翻转乾坤……”牧忘川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地牢门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鬼奴巡房的脚步声。他将烤鸡整只塞到郑东霆手里,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接着快步走出牢门,疾行而去。人间既有武则天
地牢的油灯连续爆出几朵灯花,接着缓缓暗淡了下去,没有人来添油,地牢门外传来时断时续的鼾声,证明此刻正是万籁俱寂的午夜。郑东霆缩在牢房的角落,捧着手中已经变得冰凉的烤鸡,默默不语。
“东霆……”连青颜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郑东霆吓了一跳,手一松,已经变得冰凉的烤鸡落在身下的草席上。
“你怎么了?”连青颜关心地问道。
“我在想,督红花此人阴毒狠辣,连师父都不是她的对手,我……我不知道……”郑东霆说到这里,浑身一阵瑟瑟发抖。二十年来,牧天侯在他眼中就算有千般不是,但是他的武功和智慧都是郑东霆衷心钦佩的。在心底深处,某种程度上来说,牧天侯可以说是他终生崇拜的偶像。如今,这位神鬼一样的师父竟被督红花轻描淡写地解决掉,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怎不叫郑东霆心中慌乱。
“东霆……”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连青颜连忙轻轻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抚摸着他的胳膊,温柔地为他舒缓紧张。
“你这是什么话?”洛秋彤突然立直了身子,昂然道,“这次你们至少阻止了她通过魔功的传播发展新的教众。让众魔头不得不与参加天书会的魔头撕破脸,图穷匕见。就算他们明日有什么法子得到了你们的那些武功秘笈,也不过练在区区十二个人身上。我就不信,凭十二魔使他们能够横行天下。”
“师姐说得对,我们明天还有你三师弟做内应,说不定真的能在升魔台闹个天翻地覆。也不枉了你和祖公子一番呕心沥血的努力。”连青颜受到洛秋彤的鼓舞,也渐渐开始振作起来。
“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将悲秋救醒,他已经昏迷多日,再不醒转,我恐怕……”洛秋彤说到这里,语音转涩,掉转头去不敢让另外两人看到她的眼睛。
郑东霆伏下身,借着地牢尽头传来的一丝微光,仔细检查了一下祖悲秋的面颊,发现这个昏迷了的师弟脸色仍然光洁如旧,皮肤摸上去也有弹性,不禁暗松一口气。他支起身,对洛秋彤道:“师弟天生好静,师父当初为了配合他的性格,特意传授了龟息术给他,这项内功对付酷刑峻法最为有效,一旦发功,人便作龟息长卧,便是雷打电击也不会将他唤醒。当日师弟眼看酷刑就要加身,大概是无意之中启动了这路功法。如果想要破解这套功法,就要找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对他轻声呼唤,此人对他必须至关重要,和他息息相关,这才能够从睡梦中将他唤醒。我想这里只有你最合适。”
洛秋彤微微一怔,惊讶地说:“这样就行?”“嗯!”郑东霆抱臂在胸,用力点了点头。洛秋彤将信将疑地将祖悲秋的身体拖到自己面前,艰难地把他的胖头揽到自己臂弯处,小心地用手拂开散在他前额上蓬松的乱发,轻柔地低下头,将嘴唇凑在祖悲秋耳边,轻声道:“悲秋,你……你醒一醒。”
祖悲秋的身体宛若一块鹅卵石一般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显出半点生气。
“郑捕头,好像不灵……”洛秋彤抬起头来,惊慌无助地说。
“我从来没有解过龟息术,这也是师父十几年前无意中跟我提起的功夫,我只是知道个大概。”郑东霆看到祖悲秋毫无起色,也慌了起来,他爬到祖悲秋身边,用力摇了摇他,仔细检验他周身的情况。
“那……该怎么办?”洛秋彤忙问道。“我哪知道?”郑东霆焦躁地吼了一声,“你有没有用心叫他?拜托你用点儿感情行不行?”
“东霆……”连青颜从栏杆另一侧伸出一只手,抓住郑东霆的衣袖,轻轻摇了摇。郑东霆猛然回过头,看到她温柔的目光,一肚子焦急暴烈的无名火瞬间熄灭了下来。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坐到连青颜的旁边,对洛秋彤沉声道:“师弟一生最自豪的就是对你的一片深情。这个世上,如果有人能够叫醒他,那个人就是你。他为了你出生入死,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已经做尽。若是连你也唤不醒他,你真该检讨一下自己之前对他的所作所为是否有愧于心。”
“我……”洛秋彤银牙轻咬,抬头想要分辩,但是租悲秋人事不省的胖脸在她视线中缓缓地扩大蔓延开来,瞬间郑东霆和连青颜的影像都被遮没消失,一股柔情和愧意涌上心头,令她欲辩无言。
“东霆,师姐和祖公子若真是有缘,定然能够听到彼此的声音,如今就算是强求,也是没用的。”连青颜将手抚在郑东霆的脖颈上,柔声道,“我们应该听牧公子的话,今夜养精蓄锐,好应付明天的一战。”
“嗯!”郑东霆用力点点头,“反正就算叫不醒,我郑东霆也能背他冲出去,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咯咯。”听到他的话,连青颜油然想起了当年初见郑东霆时的景象。不禁轻笑了起来。
“哼!姓郑的,那只烤鸡你吃不吃?”洛秋彤忽然抬头问道。“嗯?”郑东霆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烤鸡,“脏了你也要?”说话间抬手将这只烤鸡丢给她。
洛秋彤不顾烤鸡上的草叶和尘土,撕下一块鸡肉,看也不看就塞到口中大嚼,边吃边道:“今天要蓄足力气,明天不用劳烦你,我照样能背动悲秋。”遥远的黎明似乎迟迟不肯到来。郑东霆感到自己昏昏沉沉地坠入了一个又一个苍茫的梦境,又一次次失望地醒来,眼前是一成不变的黑暗,只有身边连青颜蒙眬的身影给他一丝温暖和安全的幻觉。就在他以为明天永远不会到来的时候,地牢的大门“轰”的一声打开。
数百个鬼奴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支松油火把,涌入走廊。橘黄色的明亮火焰刺激着郑东霆的眼帘,让他忍不住双眼酸楚,忙不迭地闭上眼睛。丁零当啷的开锁声犹如浪花拍岸层层响起,关押天书会人众的地牢大门被一个接一个打开,里面关押的犯人被鬼奴们押解着踏入走廊。郑东霆用力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自己已经在两个鬼奴的左右挟持下身不由己地站起了身。就连昏睡不醒的祖悲秋也被拎了起来。他焦急地朝旁边的牢房看去,只见连青颜和洛秋彤也被鬼奴推搡着朝地牢门外走去。
“你们干什么?出了什么事?”郑东霆急切地大叫道。“废什么话,出去就知道了!”一个鬼奴狠狠捶了他脑袋一下,将他拎出了牢门。
郑东霆被左推右搡地押入了天书会众魔头组成的长长队伍,两旁是眉目狰狞的鬼奴,远远的前方和后队还有地位尊贵的十二魔使压阵,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难道……要把我们集体处死吗?”郑东霆心慌意乱地想道,“把我们都杀了就再也没人知道秘笈的下落,这也不失为斩草除根韵好方法。糟了,是活埋还是砍头,还是直接把我们推下悬崖……青颜和师弟怎么办?”
就在他越想越惊慌的时候,迎面施施然走来了紫袍金带的牧忘川。今天他的打扮和平时所见大有不同,身上穿着绛紫色绣滚龙腾飞图的衣袍;头盘高髻,戴金峨冠,看起来多了一分英伟豪迈。只见他旁若无人地逆着人流行走,若无其事地来到郑东霆身子左侧,左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他的左掌之上。接着仰起头,负手而去。
“情况有变!”正当郑东霆不明就里之时,牧忘川的传音入密突然刺入耳膜,“解药被十二魔使和弓天影护送到了朝阳广场,我只偷到剩下的这半粒,这粒药丸只够你恢复逃跑的力气,情形不对你一定要先跑。”
郑东霆想要提醒他不要逞强,但是自己的功力全失,无法施展传音人密,只能狠狠地一咬牙,仰头装作打哈欠,借着伸手拍嘴的动作将这半粒珍贵的解药拍入腹中。
随着涌动的人流,郑东霆在左右鬼奴的押解下穿过一重重的地宫走廊、石阶机关,来到一个横在天花板上的石门面前。这个石门此刻已经被打开,从上面射下来令人睁目如盲的白光。郑东霆忙不迭地闭上眼睛,任凭身后鬼奴推搡着走入了这片白光之中。久违的灼热感瞬时袭遍了全身,令他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多日之后,自己终于叉能够见到人间的太阳。忧的却是自己不知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佝偻着身子,低着头,紧紧闭着眼睛,生怕明亮的光线会将久未见阳光的双眼刺瞎。在他身边,他听到连青颜、洛秋彤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接近了他,接着,两声轻呼猝然响起。
“怎么?”郑东霆连忙张开眼睛,抬头望去。一见之下,他也顿时变色。
他所在的,仍然是升魔台上的朝阳广场。这本来是一片巨石形成的平滑地面,在它的北面是举行天书大宴的石宫,在它的东南西三面则是空空如也的悬崖峭壁,再往外则是神鬼俱惊的葬神谷,没有黄鹰引渡,任谁都会摔得粉身碎骨。但是今天这朝阳广场东西两面却竖起了高高的两道石墙。这些石墙都是以千钧巨石交叠而成,摆放不似普通建筑一样规律,但是严丝合缝地遮挡住了南北两面的峭壁和天空,令人生出飞鸟难渡的森严感。石壁前是由高到低四道石阶,每道石阶上都站着一排身着乌黑铠甲的魔教教众。东西两面总共是八排教众,阵列井然,威风凛凛。
在朝阳广场的正南面用结实的圆木搭建起了一个气势雄伟的多层看台。在最上方的看台上有两根高耸入云的旗杆,旗杆顶端各自立着一只神骏的巨大黄鹰。这个看台比两旁的石壁稍微矮了三四丈,透过这个看台上方的空间,人们可以隐隐约约看到葬神谷中弥漫的层层云霭。最上层的看台上端然危坐着天书博览会的始作俑者,雄才大略的魔教新教主,曾经化名叶婷盗取了天山七十二剑诀的督红花。在她下面的几层看台上坐着魔教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十二魔使。
弓天影率领一队鬼奴侍立在看台之前,在他们面前是一张巨大的石桌,桌上摆着一盏金盘,金盘中堆满了淡绿色的浑圆药丸。在石桌旁有一个大型的武器架,架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种武器,很多兵刃形状怪异,个性鲜明,分明是天书会魔头们的成名兵刃。
这两道石壁,一座看台与北面的石宫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环绕着朝阳广场中心辽阔的空地。眼前所有的一切不但没有令朝阳广场生出局促之感,反而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肃穆,令人忍不住有一种想要低头膜拜的冲动。
郑东霆偷眼回头望去,只见天书会众魔头被源源不绝地从石宫中押解出来,在他身边一个个跪倒在地,就仿佛一群被人困在蟋蟀罐中的玩物。而他自己也在两个鬼奴的强迫之下,双膝一软,歪歪斜斜跪在地上。
“各位一定奇怪,为何我要将你们押到这新建的竞技场上。”坐于看台最高层的督红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冷然道。
“呸!你这个女魔头,莫非还存着什么好念头?”金和尚不甘示弱地呸了一声,话刚出口,他立刻被两名鬼奴按倒在地,光头狠狠撞在朝阳广场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各位,之前为了圣教的中兴大业,在天书大会上多有得罪,我督红花在这里向各位好汉赔一个不是。”督红花说到这里,巍然站起身,朝着面前跪了一地的一众魔头躬身一拜。
“督红花,不用在此惺惺作态。我们当年和你父辈没少打交道,魔教的花花肚肠,不用浪费在我等身上!”海南掌门鬼王宋无期厉声道。
“既然宋掌门如此干脆,我督红花也不想啰唆。”今日的督红花洗却了往日的阴沉和肃杀,情绪显得格外开朗和高昂,只见她双手合在胸前,昂首而立,扬声道,“世间自有江湖以来,中原西域,黑白两道,魔途正路的分歧从未有一天间断。江湖人士为了虚无缥缈的道义之辩、门户之别、意气之争抛头颅、洒热血,白白葬送了无数大好性命。江湖各派自扫门前雪,只知固守江湖规矩,门派之见,不能同气连枝,致使有志之士,学武无门,无能之辈,虚耗光阴,令武林秘典,时有失传。我魔教有意聚合同道,削平江湖门户,统一天下武林,分配世间武学,令才智之士日有所获,造福江湖。希望各位能够抛却成见,共襄盛举,助我圣教成就前无古人的伟业,从此万载留名,永垂青史!”
她的话仿佛黄钟大吕,震得跪倒在地的众人耳鼻发颤,心神失守。一时之间,所有人头脑中都是一片混乱,谁也没有回话。
“圣教主威伏江湖,一统天下!”那东西八排魔教教众和十二魔使同时站起身,踏前一步,大声喝道,声如雷霆,震得众人眼冒金星。
“督红花……”太行山寨的二当家姬放歌抬起头来,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你……你想做江湖中的皇帝?”
“人间既有武则天……”督红花一双绝美的眼眸中闪烁着狂热的火光,“江湖岂能少了督红花。”
“啊!”听到这句话,众魔头仿佛炸了锅一样纷纷议论了起来。自有江湖,武林之中高手林立,派系分明,山头众多,江湖子弟呼啸山林,横行湖海,快意恩仇,有志者争一个天下第一,无志者图一个逍遥快活,自古以来从未有一个人想过统一江湖,做江湖人的万人之上。那实在是因为想要驾驭江湖中所有奇才异能的江湖子弟实在是一个太过疯狂的主意。但是如今魔教声势惊人,既汇聚了天下武林的秘传经典,又在天书会上将江湖中最强横的魔头们一网成擒,似乎江湖之上很难再有人来阻止督红花气吞天下的野心了。
“教主话已说明!有意加入圣教者,就踏前一步走出行列,从此与我圣教一起执掌江湖牛耳!”弓天影扶剑踏前一步,扬声喝道。他那高亢嘹亮的啸声,让众魔头同时闭上了嘴,不约而同地低下头默默不语。
郑东霆微微抬起头,朝弓天影所站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身紫衣的牧忘川正在朝着看台前石桌上那盘绿油油的解药悄悄靠近。但是他显然也没想到督红花会说出这么一鸣惊人的豪言壮语,惊得愣在了当地,动弹不得。看他这模样,郑东霆暗暗着急,生怕他引起督红花的注意,暴露了他的反叛之心。
幸好现在魔教自教主督红花以下所有教众都将精神集中在台下一众魔头的态度之上,并没有注意牧忘川的不妥。过了良久,没有一个魔头上前一步,宣誓效忠魔教。整个朝阳广场静寂如死。郑东霆偷眼看了看身边的连青颜,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似乎预料到未来的不幸。在她的身边,洛秋彤旁若无人地守护着祖悲秋,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
“她决不会罢休的,不知道她会使出什么恶毒手段来折磨我们……”郑东霆想到这里,心头扑扑乱跳,抬眼偷偷朝督红花望去。
太阳此刻正行到督红花的头顶,在明亮的日轮光华之下,这位魔教教主的表情谁也看不清楚。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有半盏茶的工夫,又仿佛过了一万年。督红花忽然冷冷一笑,笑声尖利如夜鬼哭啼,令人心头一颤。
“各位果然不愧是铁骨硬汉。对于慷慨豪迈之士,我圣教一向是佩服的。事实上,我关押各位至今乃是因为我圣教虽然夺得了天书会上一半秘笈,但是落在圣手门徒手中的那一部分秘笈却踪影全无。我一直希望两位圣手门徒能够把秘笈交出来。但是他们一意孤行,誓死不愿招供。我想,反正他们手上的秘笈记载的就是各位的得意武功,不如请各位在这个竞技场上演示一下个中精髓,让我圣教十二使讨教一番。”督红花不紧不慢地说。
众魔头纷纷暗中松了口气,一个塞外胡人带头道:“那没问题,督教主,是不是演示完了就放我们走?”“当然……”督红花用手一指身旁旗杆上的两只黄鹰,“这两只黄鹰可以带着演示完了的各位英雄离开。”
此话一出,众魔头喜笑颜开,人人都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来,争相观看那两头硕大的黄鹰,和它们身后无穷无尽的苍穹。多日以来,他们困守此间,失却自由,都无比思念往日叱咤江湖、纵横驰骋的逍遥日子。每个人心里都仿佛长了一对翅膀,从看台上方那口青天中振翅飞出去。
“……如果各位在演示完了本门武功后,还在人世的话。”督红花慢吞吞地吐出最后这一句诛心的话。这句话仿佛一记残忍的闷棍,重重打在众人心头,令他们新生出来的一丝生望转眼化为云烟。
“督红花,你好狠毒!我们功力俱失,如何打得过魔教十二使,你干脆痛痛快快把我们杀了吧!”太行南寨大当家夜刀花青厉声道。众魔头纷纷称是,无不破口大骂。
督红花似乎连搭理他们的心思都没有,只是朝弓天影做了个手势,就缓缓坐回了看台上的座位。
“安静!”弓天影踏前一步,怒喝一声,制止了众人的骚乱,随即扬声道,“圣教十二使何等尊贵,岂会占你们的便宜。凡是下场和十二使比试的人,都会被赐一颗解药,解去三日醉魂丹之毒。来人,把阄筒呈上来!”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两个鬼奴抬着一个青碧色的石箱来到他的身边,躬身肃立。弓天影来到这石箱旁边,洪声道:“你们这干人等的姓名都在这阄筒之中,十二尊使抽取到谁,谁就到石桌前领取解药,再到兵器架前取回自己趁手的兵刃,明白了没有?”
“他奶奶的,打就打,一对一你佛爷我怕过谁来!”金和尚破口大骂。其他魔头有的面沉似水,有的跃跃欲试,有的低头沉思,有的咬牙切齿,但是都不得不暂时接受了这看似公平但却绝不公平的条件。
“教主大人!”看到一切都已经讲解清楚,弓天影转过身朝着看台上的督红花恭恭敬敬抱拳行礼。
“嗯……”督红花慵懒地在看台的宝座上侧了侧身子,将脸靠在支起来的一只手背上,缓缓抬起右手一只手指,“大郎,你先来。”
她的话音刚落,一道乌云一般的身影闪电般从看台上飞降下来,重重落在地上,一双黑靴深深埋入朝阳广场的石板地上,只砸得石屑翻飞,声势逼人。待到烟尘散去,众人方才看清这位十二魔使中排行老大的大郎。他的身材魁伟修长,比常人高出一头有余,看上去精壮威猛,举手抬足间流露出绝代高手的风范。昔年十二魔使大闹中原,手下死了数不尽的绝顶名家,如今新十二魔使隐忍多年,终于现身江湖,声势武功只有更胜从前。这里到底有谁能够抵受他们破茧而出的锋芒,魔头们面面相觑,无不黯然失色。只见那大郎健步走到石箱的面前,伸手探入箱内,抓到一张纸条,看也不看,直接扔给了弓天影。弓天影打开纸条,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狞笑:“花青!”
这声尖锐的呼喝,宛若阎王殿里催命符阴沉地在朝阳广场上久久回荡。众人的目光纷纷集中在太行南寨大当家花青身上。
“花当家!”“花当家!”太行北寨判官莫相见、太行南寨二寨主党三刀面露焦急绝望之色,急切地望向面沉似水的花青。花青缓缓抬起右手,阻止了他们就要冲口而出的话语。他缓缓转过头,望了一眼太行妖刀姬放歌。姬放歌抬起左臂,伸出自己的手掌,朝他点了点头。花青抬手一把握住他的手掌,轻轻摇了摇,随即奋力一晃肩膀,甩开了身后两个鬼奴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艰难地站起来,迈着大步朝着弓天影身边的石桌走去。(下期待续)
(责任编辑:独孤我然)
下期大结局:
烈日当空的朝阳广场,却如冥城鬼蜮,深陷囹圄的众魔头逐一惨死竞技场。圣手门徒能否力挽狂澜,击破昆仑魔教的阴谋?大唐乘风录最终回,看郑东霆如何施展绝世枪法,击败不可一世的十二魔使。或许,还有令你意想不到的对决……
椴派文章
温瑞安
很多文艺界的朋友、记者、编辑、学者都问过我,如果在现今作品已发表、出书的新一代武侠作家中,我最看好的三位是谁?
我甚至不必闭上眼睛仔细思索,马上出现的其中一个名字,就是:小椴。
很多侠友反应讶异,认为小椴行文风格,并不十分“温派”,我因何选他?我的看法却正好相反:一个成功的创作者或艺术家,一定会有他明确或强烈的风格。没有独特文风的,顶多,可以成为好作家,但不可能成为成功或伟大的作家。小椴,他的小说,早已确立了他“乱山云掩翠,老树雪花生”般迷人、耐读的风格,我称之为:椴派。
大家读椴的小说,难免会觉得比较接近宫白羽、梁羽生的路子,而文风、布局最与金庸相近。可是,如果他只是金、梁的继承者,或者只是在大师的影子下逡巡,我认为既是小觑了椴,而且也大有偏差。如果椴乃是自梁羽生名士派的悠游古岸出发,那么,他早已渡过了积雪的拱桥,且已云游于如聚峰峦、如怒波涛的江湖上。
我们常称许金庸的武侠小说乃“集各家之大成”,这点诚然,金庸是一代宗师,但小椴已自金庸的百尺竿头出发,早已更进了七八十步——不一定已经更好、更成功,或更伟大,但那七八十步,肯定是独门“椴派”的。在艺术创作修为上,哪怕是更进一小步,已经是千仞峰顶,一步石敢当了。
光是他的《弓箫缘》,一个侠女独劫法场,然后一刀杀了她所救的人,已是“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的《长安古意》,一个老人顶住一家镖局,敢接一宗长安无人敢接之镖,气派已够“请从绝处读侠气”。《屠刀》更进一步,写一个悍妇丑女,在行侠时美丽不可方物。这些题材,不仅前辈没有写过,没有写成,甚至还没想过;或不敢写,或者能写、敢写、写了,不过,没有写得那么动人、动心、动情,以及,没有小椴那一支能短能长、各有妙境之笔。
他笔下情节,常常给人一种悬宕(suspense)的推动力,让读者感到的好奇和趣味,都到了极致。他的小说,不论长短,都兼顾寓意、题旨,讲究内在的逻辑。因此,我们可以推测他,写小说不仅是为了娱人与自娱,或者稿酬和名气,而更重要的是,他在创作间一定寄予了抱负和志气,这点很重要。我自己也是武侠小说作者,而这类文字往往被商业社会的一般人认定为通俗或商品,只注重其趣味和娱乐价值。是以,我的武侠创作在早期时,比较着重叙说故事的吸引力和趣味性,但到了1980年代后,寄居于纯商业社会的香江,我反而刻意往较文学和反传统的方式逆水而泳、背道而行,那就好比要在古画的留白中找出它的味道和境界来。这点坚持何其不易,而且容易备受误解。这样也许会失去了部分看热闹的读者,但却巩固了一批可贵的看门道的同道。特别指出的是,武侠小说是目前华文创作中,唯一还能来自传统,仍能存在于现代(功夫也是)的文字,它有强烈的民族意识,还有独特的民粹风貌。我们口口声声地嚷嚷着文学国际化,其实,不能保持民族特色的作品,则也不能为国际文坛重视。很多人舍本逐末,其实只是本末倒置。极高明而道中庸,极远大而致精微。这大概就是小椴小说的致力所在。
能够善用通俗,其实就是一种不俗。伟大的小说不一定能通俗,但极伟大的小说往往也极通俗。畅销不一定伟大,但常销则一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小椴的小说里的人物,一如福斯特(E.M.Forster)所要求的,不只是故事(story),而是情节(plot),他笔下的人物,不是扁平的(flatchar-acter),而是立体的(roundcharacter),这些种种小椴小说的特色,愿日后我能在写“谈武论侠”、“侠道相逢”、“义所当为”、“生要尽欢”等专栏中,再一一讨论。
当我们读到,椴小说中的武术场面偶尔也有:“鱼肉神功”、“大关门”、“小解腕手”、“挽弓挽强”、“用箭用强”、“杀人有限”等招式之时,我们也会会心,古龙和我的“嫁衣神功”、“空中追空”、“梦中做梦”、“解牛刀”、“好人有限”、“死人不管”、“恶人勿看”等作品,或许他完全没注意,没看过,但依然能有“温派”的功架。这么一来,反而可以回答前文无数文友的讶异:小椴并不“温派”——因为一位真正的宗师,他随手拈来的文笔,已一早融贯通了各家各派,相互契同通情,所以,小椴可以自立为“椴派”之外,也是另一种翻空出奇的“温派”。
开唐①
小 椴
序
“……夫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这一篇庄子《说剑》,用行书写了,被裱在虎库正堂的屏风上。
字是王体,深得《兰亭序》神韵。
这几行字是出自李世民的手书,那几个“之”字,更是写得灵动异常。“天子之剑”的“之”字斜斜袅袅,如佩如系;此下,“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的四个“之”字也各有不同,俯仰生姿。如一人昂首低回于天地间——仰天欲问,顾世慷慨,或长眺以纵目,时低回而有情……活脱脱现出那写字人的风范来。
“虎库”是李世民宫中专门收藏兵器的地方。李世民少爱弓马,年既长而不衰。如今,他就坐在他的字下。
他面前有一张大案,案上放了好几把剑。他正用手轻抚着其中一把。
这把剑古意斑斓,剑身奇阔,名为“巨阙”。
李世民笑道:“这把剑,若使叔宝持之,立于明德宫外,面前方砖百步,两侧古柏夹列;一剑巨阔,开阖如斧,当可令我大唐生威。”
李世民似怀想起自己平生所历战阵,心中不由也激昂慷慨。随手又取过一把剑,那剑形体虬媚,镡色苍绿,李世民弹之一叹:“太阿太阿!可惜敬德亡矣,否则正配此剑。”
他放下“太阿”,因想起亡臣故友,一时不由追思无限。秦叔宝与尉迟敬德俱为他帐下虎将,而二人起先与李世民俱属敌对,但归降之后,君臣相得,共事甚欢,可惜偏偏都英年早逝。
李世民此时也是步入中年之人,追思之下,能不深叹?
好一刻,他一推面前之剑,凝视案前之人道:“天下名器,尽收于此矣?”
那案下侍立的却是朝野上下,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虎库的“天策府”三大护翼首领之一的覃千河。
他没看向李世民,而是看着他身后之字。
那字,其实不只是李世民一个人写的,里面包含着很多热血中人的情怀,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他与李世民本为布衣之交,李世民登基后,他就与袁天罡、许灞同隐幕后,为天策府三大供奉。覃千河的一把“长河剑”,号称天下独步,代李世民管理“虎库”,自也顺理成章了。
他看了李世民一眼,答道:“那要看陛下以何而论了。如仅以剑器论,天下之剑,论起雄阔沉厚、明锐犀利者,只怕无过于此。但剑是死的,人是活的。剑在不同的人手里,就会有所不同。”
覃千河揽过一把“青萍”,并不脱鞘,随手舞了一记,那轻灵之剑登时开出了朵硕大的雨花。
剑身仿佛是承不住那花的硕大与重,轻微震颤。
只听覃千河道:“如以家世论,有的剑在一姓手里,所持长过数百年,久经磨炼,只怕亦可谓为名器。比如荥阳郑家的‘质朴剑’,岗头卢家的‘振衣剑’,土门崔家的‘岁寒剑’……此外江左王、谢二门的‘乌衣’、‘朱雀’,博陵崔氏的‘至远’,远的承于前汉,近的传于西晋,在那一姓人手中,磨砺俱有数百载,表闾里之高风,振一姓之族望,哪怕如今不得入仕,沉湮于草野,只怕犹未可轻视。”
他一收剑,又道:“而如以剑术论,古有越女、猿公,今有西河剑器、碧镡门、大野荆棘之属。这数派,薪火相传,世称高门。其门下弟子,往往剑术精绝,如《庄子·说剑》所谓:‘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是足可把一把凡铁使出名器也不及的妙用来的。”
“这些大野子弟中的高卓之辈,朝廷也并未尽能收罗入自己网内,只怕不敢说天下名器,尽收于此矣。况且以四海论,海外扶桑国的‘空桑流’,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的‘怀刃’一脉,西域九姓胡的‘火祆’一派,碎叶城的‘碎叶剑’,东西突厥的‘螫剑’……臣间有目见,多承耳闻,不敢鄙薄其出于僻壤,即非名器。”
“是以,剑器之利否,在于铸师。而剑之功用,却在于人。剑可以以人名。即如当今,肩胛之‘吟者剑’,一咏之下,月华失色,一击之下,千夫辟易,陛下也曾亲见。”
“所以,欲收天下名器,不若先收持器之人。那时方可谓:天下名器,尽入我手中矣。”
李世民连连颔首:“卿言大是!”他想了一会儿,又道,“别的我没见过,可肩胛那‘吟者剑’,长天之刺,竟直逼朕身侧。后来连李药师与红拂联袂出马,也未能村得他住,由此即可见一斑了。”(链接1:肩胛长天一刺,详见本页地脚)
他展开面前奏折,边看边沉吟道:“所以你建议朕,趁如今朝廷将在西州建镇安抚西域、压制西突厥之际,赦免普天下藏于草野的流刑死罪之徒,让他们戴罪立功,往戍西域?”
“这即是你所说的欲收其器,先收其人?秦皇可惜不见于此,空销天下之兵铸为十二金人,不数年而天下板荡。好、好、好!欲收其器,当先收其人,卿所言大是。”
他抚膝而叹:“此策甚佳,卿速办之!”
一 新丰炙
正月才过,新丰市集里还弥漫着一股年味。桃符换遍,烟火未消,街上满积着雪。一阵青烟从客栈大门的棉布帘里腾了出来,那烟里满蕴着炙牛筋的香气。
可能是不耐那浓重的炙牛筋气味,一扇纸窗突然被推了开来,一阵风卷入,窗下的雪迎着风卷起了尺把高。那窗边的桌上坐了三个人:一个满脸病容的乌巾子弟,一个宽袍大腹的耄耋老者,还有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豪客。
推窗的是那乌巾子弟,风一卷入,他当窗长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新丰好大雪……”
却听座上那壮汉哈哈大笑了一声:“谢兄果然不愧是当年江左子弟,一见雪,就想吟诗了。来来来,咱们三人都凑上几句,把这首诗续完如何?”
他说着,冲那上席老者一笑:“远公,这第二句就是您的了。”
那老者名叫邓远公,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肚腹极大,松松泄泄,腹上累垂的皱纹透过夹衫都看得到褶子。他一对耷拉的眉毛已经见黄,随口接了句:“天寒兽不奔。”
那大汉哈哈大笑,拿眼四扫,猛地注目窗外,胸中仿佛块垒堆积,道:“待寻弓藏处……”
他面现凝思,正寻思着结句,却听窗外有人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尽多可杀人!”那一句语气决绝,血性进发。屋内三人本来个个脸上颇多落寞之色,受其一激,登时精神陡现。
那大汉鲁晋接声道:“这位朋友……”
半撑起的窗子下,只见得到外面雪白如素,一片衣角早已闪过,那吟诗的人却已经走远了。
邓远公一摆手:“不用喊了,是过路的。”鲁晋心有不甘,凝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只是他这路也过得忒快了些。”
那乌巾子弟姓谢名衣,出身江左名门。他们这一姓,在六朝时也曾风流爽慨、名播一时,不过自从前隋灭陈,声势也就大不如前了。
他年纪不大,有二十五六岁,面孔不乏江左子弟的清秀。只见他用指甲弹了弹茶水上的浮屑,淡然而笑道:“——尽多可杀人?不过这已不是个可以随口言杀的时世了。隋末以来,天下板荡,伏尸百万,饿殍遍野,难道那时该杀的犹未杀完?”
邓、谢两人脸上都浮出点冷诮的味道。鲁晋神色却有些微尴尬。
他是山西十七堡堡主,当年李渊起事时,也算从龙功臣,势力要强于另两人。但现在是煌煌如日之高举的开唐盛世,那一点功劳也就渺不足论。而论起门第资历,偏又是他显得最弱。面对着别人的数百年家世,他总感觉自己多少有点暴发户的嫌疑。更让他焦虑的是:他暴发又暴发得不够煊赫,破落也没有别人破落得彻底。
这是一个“消寒会”。自从开唐以来,许多高门大姓受到打压,只能守着祖上余荫,却又不甘在这时世中消沉,于是就组成了这么个“消寒会”,消的是他们在这煌煌盛世中那不合时宜、难共时令消长的不可言说之“寒”。
今日他们三人偶遇,可谓各有怀抱,却不妨坐在一起,共话寒凉心境。
却听鲁晋大笑道:“大家猜猜,刚才接得出最后那一句的,凭那口中飙劲脚下轻功,以当今湖海人物,却会是谁?”
谢衣没有答言,自顾自研究着他手上那盏茶。过了会儿,邓远公才淡然道:“如此飙驰而过,却又凛然自如的……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吧。”他话一出,谢衣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鲁晋愣了愣,嗤声笑道:“肩胛?”他一撇嘴,“那小骨头?他这一辈子又杀过几个人?”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这食肆之中,因为年节方过,又当大雪,本没有几个客人。
除三五常客之外,就只一个小店伙在店堂中架着一炉炭火,用铁丝蒙炙着东西。那店伙年纪很小,一根根雪白的牛蹄筋在他手里油汪汪地黄了,哧啦啦地在火上烤着,那烟扑到人脸上,让小店伙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油彩。
烧过的炭气垢结在了他的衣上,连头发上也镀上了一层焦味,整个人烟熏火燎的,不过这也挡不住他的年轻。就算一双眼垂着,就算身边调料纷撒、炭火零乱,但那一层烟灰之下,还是露出腰长腿长的灵动来。
那小店伙正专心致志,烤得极为认真。这时手中忽顿了下,似被耳边飘过的话引起了注意。听到鲁晋的话,他油烟覆盖的脸上不知怎么就露出一点怒意。
鲁晋正挥着手催吃食。那小店伙端着一盘新炙好的牛蹄筋送了过去,邓远公远远地用一根筷子叉了一条过去,另一手只用筷子轻轻一剖,那筷子在他手中便利如牛刀,轻轻松松就割切下一段来。
他闭上眼,含诸口中,细细品味了会儿,喃喃道:“不错,不错。”然后方睁眼冲身边两人一笑,“让二位见笑了,人老是老了,却变得越馋起来。”另两人不由莞尔一笑。
鲁晋笑过后问道:“远公,您老慧眼高识,且看看这个是个什么玩意儿,随口批注批注,也好给我和谢兄长长见识,添添酒兴。”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那是一张薄薄的响脆的纸,风一吹来,纸就脆脆地响。纸上的字迹工整太过,应是衙门小吏的笔意。
邓远公向那纸上看去,却见纸上题头有三个大字——西州募。
邓远公眯起眼,一字字照着那纸上念道:“边庭之事,国之重务也……自高昌授首以来,西胡归心。然异种之人,多有翻覆……今朝廷特置西州重镇,以备边防,专敕武德以来,天下流死亡匿之徒,往戍西州……”
他一边念,一边以指叩桌,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挥洒,念毕笑道:“李世民这小儿却也有些本事。登朝不过十几载,就北平突厥,西伏吐谷浑,兼收薛延陀,南方军力可达交趾,与吐蕃结亲以成甥舅之谊,建北庭都卫之军与安西都卫之兵。如今天下版图之大,可谓数百年所未有,真可上比前汉了。”
谢衣与鲁晋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仿佛看到了那个慢慢涨开来的大唐。
——这唐,是从五胡乱华以来日渐瘠薄的土地上,重新稼穑,重新滋长起来的。它竟渐渐漫出雄关,漫出长城,覆盖了沙碛广漠,朔风晦雨,竟漫出一片雄阔的气象来!
可鲁晋意似不服,哂然道:“确是堂皇。可普天之下,未必已尽人他李姓掌控?尽是顺民?”
邓远公微微一笑:“鲁老弟可想听些‘盛世危言’?”他语气里浅含谑意。
鲁晋却感觉不出,故作豪态道:“我是袖手已久了。可普天之下,岂少英豪?未必尽可为那李家驱使。”
邓远公含笑道:“英豪何尝少?不过,时也,命也,势也。不错,他们李家出身不过关陇贵族,论起天下门第,上有山东大姓、江左名门,倒是他们资历为浅。所谓‘岗头泽底’,天下五姓。那‘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与太原王家,又何尝服气?五姓之中,不乏英豪子弟。李唐王朝的体制之争,此事必成其一。”
“再说隋末以来,天下板荡,当日大野龙蛇,不甘雌伏的犹不胜枚举。‘大野龙蛇会’这一股岔力,拼合上李姓旁支王族的诸侯之势,亦可为动荡之源。”
“李世民雄才大略,广收异族,无论突厥可汗,还是薛延陀之属,往往动辄十余万人,大举迁徙,或入卫京师,或戍守边境。以他之胸怀、魄力,有生之世尽可压服得住,可谁保得住他子孙就有他一样的魄力勇概?此其三也。”
“且不说这个,单说那太子储位之争,已见端倪。李世民对外雄才大略,可家门之事,他一样提得起放得下吗?”
说着他一笑:“不过我这乡里老儿,这些大事闲话则可,细说可没意思。说个二位可能没注意的,两位可曾关注,近来长安城中,‘不良帅’的声势虽不惊人,却已渐渐滋长?”
谢衣与鲁晋怔了怔,不知此老怎么会突然提起那官卑人微的“不良帅”来了?所谓“不良帅”,其实是当时人们对衙门中缉捕流氓小窃的捕役的一种称呼,也偶或用来称呼长安城中那些赌狠斗勇、混迹街巷的不良之徒的首领。
却听邓远公笑道:“这个时世是日渐繁盛了:东、西两市流通的货物宝贝越来越多,公主王孙们的宅邸私苑也越起越华灿,滋长其中的利欲不法之事也就越加难以控制。那些不甘身世、铤而走险的青皮地痞们,也就会日渐其多。别小看他们,我说过,这是一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剥夺者之间总会有冲突,这些不良帅们日后必推波助澜,成为长安城中公主皇亲、卿相贵族们彼此恶斗的助力。”
说着他在桌上叩了叩指,随口低哼道:“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大家被他三言两语所描摹出的时世所吸引。连那小店伙都不由听得入了神。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辘辘的车声。那车声很怪,夹着脚响,一拍一板,若合符节。小店伙好奇心起,弯了弯腰,就着门口帘底的缝隙处向外望去。
那缝隙很低,上面全看不到,只见得到车子底下的两只轮子——那是一对朱红的车轮。那红色映着雪,越显得明丽触目。
满街全是雪,轮子上也就干净。漆是全新的,并无一丝脱落,而轮毂之上,竟镶着一串银制的响器。那音乐之声就是它发出的。
近日新丰大雪,据说郊外的雪堆积得已近盈尺。路乏行人,商旅困顿。雪白的街上,却忽驶来这么一辆朱轮的车子。
这车子的出现,就仿佛一场奇迹。
单看那轮子,就让人平白对它生出无限遐想:宝马雕车,朱轮银饰,真不知它是从哪里驶来?
可惜小店伙儿放不下手里的活计,无法追出门去细看。脑中却不自禁幻想起那轮上的车厢和拉车的骏马,不知该是何等的端正富丽。
为那车声引动,邓远公三人一时也住了口,望向窗外。
只见鲁晋的口微微张开,那车的檀毂桂辕,芳帘珠幕,想来华丽得让久经世面的他都觉得骇异。邓远公与谢衣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诧异。
那车恰恰停在了门口。
窗边这三人虽自称远避于世,可还是忍不住对那车子起了好奇,等着看会有什么人掀帘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等得人都不耐烦了,才见门口那帘子一掀,先探进门的居然是一根拐杖。那拐杖盘盘曲曲,脱漆落色,仿佛千年古藤,随时会蜕化为苍龙鳞蛇。
拐杖后跟进的人哈着腰,脸朝着地,背扭曲弯驼,一头白发稀疏地蓬起,人竟似比那拐杖还老。可再老也看得出那是一个老媪。
那老媪拐杖“笃笃”地触着地,沿着墙壁,竟一声声向邓远公三人的桌前靠近。走到距他三人最近的桌边时,她一手扶桌,喘了会儿,依旧脸冲着地,看也不看地问道:“谁是晋中十七堡的鲁堡主?”
鲁晋一愕。
那老妇人虽不抬头,也仿佛感觉到了一般,咳嗽了两声:“我家小姐想请堡主一见。”说着,她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名刺。
鲁晋没想到他乡客旅,还有人会找到自己专门拜会,下意识伸手去接。那老妇人的手忽一缩。她这一缩,鲁晋竟一下没有接到。
只听她咳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这名刺可太重,你须接它不起。”
鲁晋大奇之下,倒要掂量掂量这老婆子的本事。他臂已伸直,无可再探,却不回缩,只听他肩头咔吧一响,那本已伸直之臂竟又向前伸了半尺。他指尖才触及那名刺,猛觉得一股针扎似的内息直扎向自己指上。
鲁晋大惊之下,急忙提气。那老媪内息一发即收,已将名刺交到他手里,和声道:“通臂的功夫,加上胼胝之气,看来是真的无疑。”
鲁晋没来由被一个老婆子掂量了一回,不由又可笑又可气。他掂掂那名刺,口里讥讽道:“你说这名刺重,我怎么觉得轻飘飘的?”
老媪咳了一声:“因为名刺上附带的东西还没抬进来。”
说着,她用拐杖顿了两下地。门帘一掀,只见两个壮汉抬着个沉重的箱子走了进来,按那老媪示意,直接把那箱子放到鲁晋面前。
老媪咳声道:“鲁堡主亲启。”
她以拐示意——名刺中居然夹了把钥匙。
鲁晋一头雾水,又忍不住好奇,一边大笑掩饰着,一边开那箱子。只见那箱子却也似前朝宫里古物,盘头兽口,价值不菲。
鲁晋口里喃喃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箱子微启,他就朝里面看了一眼。他出身本是绿林大盗,见过宝货多矣,可箱子才开一缝,他“砰”地一下就合了箱盖子,这直觉之下的掩饰、不欲露财的习性,露出了他当年在道上混时的脾气。
鲁晋一时脸色凝重,变回一方雄豪的姿态,双目直逼向那老妇道:“你家主人何人?为何送我这般重礼?”
老妇人不答,边咳边伸拐指了指那张名刺。
邓远公和谢衣因为适才眼角里金光一闪,也不由把眼角余光略略瞥向那张名刺。
只见名刺上是一列行草字迹,当中一个“王”字却好辨认。
鲁晋脸色微变,愕然道:“汲镂……王家?”
——要知“汲镂”王家名列“天下五姓”!
五姓中前四姓原是为天下人公认仰慕的大姓,都有数百年家世,哪怕朝更代改,一直声名不坠,即所谓“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这四姓发源或自东汉,或自魏晋,名门家声,响彻一世。
而太原王家,虽排在最后,可这一姓最为前四姓推崇。四姓婚姻之时,也最愿娶王家之女。甚至不称其为“太原王”,而直称为“汲镂王家”——意谓与此王家结亲,有镶金镂玉之美。
可惜王姓这一门人丁一向不太兴旺,常常数代单传。甚至生女亦少,由此反而声价愈高。
那老媪一点头:“堡主即请移步。我家小姐就在门外车里。”
鲁晋站在那儿一时迟疑,他回味起那老媪适才的内息家数,猛然问道:“你可是卜老姬?”
老媪淡淡道:“老妇不过一老婢子,姓甚名谁有何重要?倒是小姐正在专候,鲁堡主勿再让她久候。”
看着她一副宁定定的神态,鲁晋倒信了从来不轻易与人结交的王家真的是找上了自己。
要知卜老姬本是“昆仑奴”一脉中的顶尖高手。他们这一门,一向最喜欢与他人做奴婢。当然,如果不是世家大族,权倾一方的豪门,却也请他们不到。相传当年她就曾在前隋杨素府里,多少杨素的政敌仇家,都是死在她的手里。
鲁晋与邓远公、谢衣此聚本为“消寒之会”,他一时不由犹疑:如果现在就去,未免被他二人笑自己禁不住那“汲镂”王家的声势货利之诱。
可犹疑之下,他毕竟是有一大摊家业要养的,一定心神,朗声笑向邓远公二人道:“我倒要去看看,‘太原王’还会有什么事要托求于我?”
说着一拍那箱子,“砰”地合上了锁,仿佛不屑地向门口大笑行去。
他消失在门外,那老媪还在用拐杖顿着地,仿佛想对谢衣与邓远公两人说些什么。那两人却只顾推杯碰酒,看都不看,对她略不一顾。
那老媪等了会儿,叹一声,才踽踽地向回转。
直到她与那两个下人都走出门外,邓远公才冲谢衣笑道:“鲁晋拍箱子就走了。”谢衣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此老忽一眯眼,“箱子拍得可痛快!可……钥匙还在他手里。”
谢衣被他逗得也忍不住朗声一笑。可说笑之余,两人还是忍不住耸耳细听那门外的形势。
只听到鲁晋出了门,上了车,在车上略坐了不过一刻,就大笑酬别,又下了车。下车后顿了下,似在考虑要不要再进来,却终于未再进屋,吩咐了声什么,即长驱而去。
一时只见适才抬箱的两名壮汉走了进来,要抬那箱子。
邓远公斜瞥一眼,随口问了句:“他不要?”
那壮汉闷声道:“不,小的们这就给鲁堡主送去。”说着,抬着箱子出了门。
邓远公望着他们背影,一笑之下,与谢衣又碰了一杯,口中叹道:“潘十老最近可谓昏聩,连鲁晋这样的人居然也招进了消寒会里。”说着含笑道,“不过是一箱宝货,加上汲镂王家的声势,再加上卜老姬这样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如此……”
他手持一杯酒,似想借这酒消消适才沾染的满身浊气。
谢衣却含笑道:“我看他们是谋定后动。”说着,他笑看向邓远公,“估计图谋的该不只是鲁堡主而已。”
邓远公听着也笑了:“谢兄弟,我老了,年轻时可能还不敢说什么是不热衷的,但现在,行将就木,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的?”
却听一声清脆脆的童声道:“那这个如何?”
门帘一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进来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童。那童儿生得伶俐至极,白齿红唇,笑嘻嘻的。他虽一身小厮装扮,却大大方方。一进来,连店中客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哪儿找的这么好看的小孩儿去!
只见他身段快捷,不知怎么一晃,已在邓远公桌上放了张单子,然后人就敛手而退,直退到离桌边五尺远处敛手候着。
他奉上的是一张礼单,那单上列的不过几行字,多是古人字画真迹。
谢衣瞟了一眼,含笑道:“顾恺之的都在里面,看得我都心动了。”
邓远公冷眼瞟着,面色未变,可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点喜意。好半晌道:“好是好,可惜我老眼昏花,要之也无宜。”说着一推那单子。
那小僮一笑,从靴掖子里又掏出一张礼单来,身形一晃,送到桌上。
这张礼单却只一行字。
谢衣“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邓远公看了不由也是一愕,脸色却变得肃穆起来,怀疑似的连连以指叩桌,喃喃道:“这本书……自先祖遗落之后,就未再见。当时是在西晋末年,那时,王家似乎有人在洛阳为令,也真有可能落在他们手里。” 他说着冲谢衣一叹:“这是我远祖邓艾的手书真迹《蜀道干戈志》。此书世人不晓,仅供家传,可惜在我们祖辈手上,就遗失久矣。”
谢衣不由沉静下来。他担心地看着邓远公:“看来,他们所谋不小。”
邓远公微微一笑:“谢兄可是担心老朽这把年纪还看不开,耽于外物,为此赔进一条老命去?”
他似也很难割舍,强忍着,把眼睛再都不肯看一眼那单子,轻轻推开,勉力自控地笑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邓远公虽性耽于此,又是远祖手迹,本该尽力收回。可惜,我现在已有一把年纪……”
他又一推那单子,甚是坚决:“失物复得,固然堪喜。但丧乱以来,家门不幸,姓邓的除了老朽,再无多余一个子弟。哪怕得了,却又传与谁去?就算是随珠和璧,到如今,也于我这垂死之人无益了。”
说到后来,他一头白发萧然,口气里满是悲怆之意。
谢衣自与邓远公相识以来,一直只见此老潇洒脱略,没想今日口气会如此衰飒。他心中想到——邓门一族,也曾鼎盛一时,数百年烽火后,当真仅余此老?
却听下面那小童叹道:“怪道我家小姐说,光凭这些,只怕还求不到邓爷爷赏脸的。”说着,他伶俐俐地靠近前,收起那两张单子捅到靴子里,微笑道,“可是,还有我呢?您老一直都不肯看我,难道全记不得我是谁了?”
邓远公终于扭脸向他望了一眼。然后,他脸色猛地一愕:“你是……”
那小童笑道:“不错——三年前,许昌……”
邓远公眼神一时悠远。
……没错,三年前,许昌,他是见过这孩儿一面。当时就觉得他特别像谁,现在想来,可能是像他亡妻的一个侄子,但那侄子在那烽火中最后也丧了性命。这倒还罢了,世上如此多人,两人相像,也不足怪。可奇的是他当时一眼就觉得这孩子的根骨气质,竟极合他的脾气。
邓远公出身邓氏,所学的却是莫干一门的心法。他们这一门,收徒之时,“眼缘”极为重要。所以当时一见这孩子,就起了心动之意。
要知道,他久经丧乱,亲友已凋零殆尽。邓家本是渊源极远的一户大族,他师门莫干一派也是立世数百年的名门。可丧乱以来,家门师门俱都零落,同姓族人,同门师弟,几乎一个不剩。他垂老之年;也一直没碰到投他缘法的后辈可收为徒弟。好容易遇到,大喜之下,怎容错过?
可惜,当时虽跟着那孩子,那孩子也不过十来岁,但却极为乖觉,发觉了自己的跟踪,竟能借着闹世之地,趁自己一不小心,逃了开去。
正因为是跟丢了的,所以邓远公越加高看那孩子一眼,也越加地在心里丢他不下。
只听那孩子笑道:“那天我甩脱老爷爷后,一路狂奔回家,跟小姐描述了您的相貌。小姐开始还猜不准您是谁,后来忽然想起,用手摸了会儿我的头,又掐了半天我全身骨头,就说:‘没错,那是邓远公。你这一身根骨,如果不修习莫干心法,就算不是你的损失,也是他莫干一门的损失。良师难求,佳徒却也更难得的。’”
他笑嘻嘻的,口气里全无一丝自夸的意思,倒像为他家小姐得意。
邓远公更不说话,一把把这孩子拉到自己身前,伸出一双筋骨支离的手,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下去。
越摸下来,他脸上越是忍不住一丝喜意。甚至不惜弯下身子,去扣那孩子的踝骨。然后,一直身,猛地扣住那孩子的手腕,探他的脉息,脸上诧异之色越来越浓。
只听那孩子笑道:“老爷爷你不用惊奇。我家小姐从那天后,没教我练寻常的入门功法,从家中藏书中找到贴近莫干一门的吐纳之法练了下去。这一练,也好有两三年了……”他笑看向邓远公,“不知我家小姐所教的,到底对也不对?”
邓远公猛然收手,废然一叹:“你家小姐确是解人。”
犹豫了片刻,他猛然站起,携了那孩子的手,就向门口走去。
谢衣在背后低叫了声:“远公……”
他叫罢之后,望着邓远公身形,那凄凉老态中的暮色,与那暮色中的一点喜气,不由急急收口。
却听邓远公一声长叹道:“谢小兄弟,没错,我行将就木之人,本当再无奢欲。可这世上有些欲望,哪怕墓木已拱,就算要我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也要抓住的。”
“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拔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他细听着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苍凉中带着一点老梅着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腰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可她到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不过,她既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店中的散客,连回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止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的跟前,高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烧得滚烫的铁丝上。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咄咄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浑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榉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蒙蒙,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她袅然行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地,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衽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幅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二 落星野
“柘柘,我要走了。”
一语之后,并无应答。
说话的人躺在一面山坡上,那山坡上除了雪,还是雪。
听他说话的,却在坡顶那片密林中。暗幽幽的林影里,只看得到模糊的身影。那身影很小,像一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孩子。
说话的是个少年,他不管有无应答,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并不留恋你。但有时,我还是需要一个朋友。”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歉然。这片坡,少年给它起名叫做“落白坡”。
那坡四周的地界,无论山丘、原野,除了树林,就是畎亩,可供采伐,可供耕种。只有这面坡,全是石头裸露着,空阔数亩,斜斜倾下,一棵树没有,一根草不生。无所为、无可用,像古时廓落之邦留下的遗物。
自从入冬雪后,这坡僻处山阴,恒是一坡嵯岈的白。那少年喜欢来这里,哪怕这儿距新丰足有十九里的距离,每到夜里,他几乎都会来上一次。
这让他感到心安——甚或、常常在这里一卧至天明。
他喜欢这儿,因为那感觉,仿佛地老天荒提前到来一般:枯荣两寂,人我相忘,浑然灭情。
那个少年是头朝下躺着的:头冲着坡底,脚却冲着坡顶。这是“羽门”的养足之术,让混杂的血液从足部褪下,汲着那雪意深寒,煎洗尽奔走劳顿之苦。
那少年枕着手看着天上:有雪时,是雪落在原野上,落到雪满了,摇摇欲坠的就是星子。
少年望着星子,缓缓地问:“自从与肩胛分别,到现在已有几年了。我仍记得他临终之前说:‘如果你还在人间玩得不够尽兴,你还不能快快活活地玩到回家,只怕到时没面目见我。”
“可我真不知道怎么玩儿,又该与谁玩儿,那些游戏又有何意义。我只知道我在长大,不可抵挡地长大。他教我的,我一日不辍,都在苦修。他告诉我说,等到我满了十七岁,‘羽门’的身法剑术,就可望修炼至小成。他还告诉我,‘羽门’心法,当在飙风中、泥沼中、烟火中……修炼。”
“‘羽门心法,一语无他,飞翔是也。’可如欲飞翔,当先识泥沼,先明烟火,先历雷暴。我都照着做了,可这些……跟玩得尽兴有关吗?”
他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都只会一个人玩儿。最近半年多,我在新丰做了个小店伙,可是、还是没有交到一个朋友。”
他看着山冈上树林里那个小小的人影:“我们认识快有半年了吧?可现在,柘柘,我要走了。谢谢你这么久都肯听我讲故事。”
“肩胛说得没错,我们羽门之术,是要从烟火中修习的,是要从泥沼中修习的。可一个人修习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总想对人讲讲。对着你,我想是无妨的。”
他忽然一跃起身,一个瘦健的身影猛地弹起,那是初初长成的男子秉承于生命的初生的爆发力。
只用了一个起落都不到,他就跃至坡顶,然后,他仰颈伸腰,一身骨头轻轻地爆响,一身小店伙的衣服从他身上簌簌而落,那油污的衣服没了依附,登时委地如泥。
他晃了一下火折子,那一身衣服登时烧着了。他连犊鼻裤都不留,抛之入火。一把火把那身店伙的装扮都烧掉了。望着腾腾的火焰,他口里笑道:“好多油,倒是好点着。为了今日,我已差不多一个多月没有洗它了。”
说着,他赤身张臂,抬头望天。天上无数星斗,地上的雪像星星磨碎的屑。
“西州募?天下五姓?汲镂王家……”
“大野龙蛇会?那么干净的朱轮之车,平白送给鲁晋的一箱金子,邓远公和他的徒弟……”
“这些事好像都很好玩。肩胛叫我要玩得痛快,那我就是要去玩个痛快了!”
说着,他一腾身,直蹿起足有丈五尺高,他头上是一棵老松,他从老松树的裂纹里取下一把剑来。拿着剑,他忽然凝静了,像远远地倾听着什么声音——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声。
他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肩胛。”抽出剑来,剑明如水。
他伸指一弹,朗吟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他足下忽然舞了起来,脚下的雪被他舞动的风带了起来,凝成一带,恍如匹练。那道匹练随着他疾踏的舞步在他身上环绕旋转。
他以指抚剑,如哭如歌:“……聊邀游乎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他一舞兴起,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停。这本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
停下来后,他收剑入匣,低声道:“今天我十七岁了,师父没有骗我。”
他脸上现出一个少年人对自己修为的自得。不错,今日,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羽门心法,剑术、内息都近小成。这时他走人林边,走向那暗影里的孩子身形之侧,想了想,忽躬身一谢。
那身影依旧没有说话。少年忽伸手向那身影抚摸过去。指下,是树皮的坚韧之感。身影原来是棵古怪的木桩。说它长得怪,是为它怀石而生,那石镶进木里,竟似一个脑袋的样子。
少年忽柔声道:“柘柘,我会想你的。这片坡无所为无可用,你也无所为无可用。我不知你抱着这石是何含意,可历劫之后,也许很多年后,我还会来找你。”他轻叹了声,“那时,我情愿与你同为草木之流、木石之盟。那时我将闭口,听你跟我讲起你的故事。”说完,他一甩长发,转身向坡下行去。
走到坡下,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迹。他既是羽门弟子,行迹也与常人大异,只见坡上,只浅浅地留下了一行印迹,像淡白的纸上水印的字。
少年低声道:“从今天起,我不叫却敦,不再是小却,也不想叫李砚,就叫李浅墨吧!”(链接2:李浅墨之身世,参看本页地脚)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道:“可是,等等我。”
少年一惊,谁?这里应该绝没有人!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个声音在坡顶传来:“你慢一点,我刚刚学会走路,怕走不好……这地上、偏偏很凉很滑。”李浅墨不由猛地一抬头,警惕已极地望向那个坡顶。
只见得“哧溜”一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从坡上滑溜而下。李浅墨猛然意识到什么,身子一旋,一大蓬雪花爆了开来,直罩住他的整个身子。他本把衣履先放在了坡下,只旋起一袭披风,罩在了自己身上。
四周的雪花迟迟而落,他心中又恼又怒:居然坡上一直有人偷窥!
他从没给人说过的话居然被那人听了去了!,这一怒,让他脑中一热,手中中指一动,吟者剑的哑簧弹了开来。那小小人影已滑至坡底,李浅墨跃身上前,一剑就向那小人刺去。
那小人儿果似腿脚不便,竟似直接从坡上滚下来的。将将滚到坡底,面对的就是李浅墨这愤然一剑。
那小人儿一时只张大了口怔怔地看着李浅墨。李浅墨愣了愣,这还是他头一次用剑指着人。迷蒙的雪光下,只见那小人儿身高不足五尺,可仔细一看,才发觉它声音虽然娇嫩,那一张脸……一张脸却跟树皮似的。
那脸上结满了泥垢。这时那小人儿伸出双手,手上也泥垢斑驳。他用手搓了搓脸,脸上的泥垢簌簌而落,然后只听他轻叹道:“我睡了好久好久,却被你唤醒了。”
只见他搓完脸后,才露出一张面容来。他的头很大,那张脸却长得小,脸容也极为苍老,小鼻子小眼,面上全无人色,硬邦邦跟块石头似的。只一张嘴怪异的红,鲜红得都过分了。
他脸上满刻皱纹,那皱纹像是石化了似的,纹丝不动,一张小小的红唇配在这张脸上,显出不搭调的稚气。
他的四肢也极弱小,身形全似个十来岁的孩子。整个人远看起来极小,近看起来又极老。可那张脸,老虽老,却有着一点喜庆,像是个固定的笑容。
——那像是老天恶劣的玩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都似在笑。
李浅墨惊骇之下,一时也忘了生气,低声道:“你是谁?”
那小孩儿一抬脸,目光惊诧地看着他,一副失望已极的样子,像伤心欲绝。可他脸上的肌肉却都不动,还似在笑。两滴泪却从他脸上流了下来,在那满面笑容下,流成一种奇异的惨淡。
“我是谁?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他伤心已极。
李浅墨不明所以,却还是被他弄得心下纷乱,拿不定主意。
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别人哭,何况是这么个又老又小、山精一样笑容刻脸的……孩子。他讪讪地收了剑,口里喃喃道:“好,我不吓你,告诉我你是谁,从哪儿来,叫什么?”
那小孩儿还是一脸惊诧地望着他,好像不能明白他这个问题,脸上满是沧海重逢却对面不识的苍凉。
他轻轻在衣上剥下一块苔藓,低声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声音像都要快哭出来的样子,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望向李浅墨,“柘柘,我是柘柘啊。”
李浅墨一时都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失神之下,手中的吟者剑都快掉下地去。那小孩儿的脸上忽转了一副幸福的神色:“这名字还是你起的。有木有石,确实不错。”
他轻轻一卷衣袖:“你还把这两字刻在了我的胳膊上,怎么,你全不认得了吗?”说着,他露出手腕。上面正有两个字。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自己刻出的笔迹:柘柘!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李浅墨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柘柘只是坡顶上的一棵树桩,那树桩很怪,抱了块石头,恍如人形而已。树桩不可能活过来。
他怔了怔,猛然拔步,一身披风在夜空里猎猎作响,竟把一身羽门身法施至极限,数跃就上了坡顶,直奔真正的“柘柘”本应该栖身之处。
那里该有一根树桩。可那里现在只有泥土松动后的一个坑。
除了坑,什么都没有!
李浅墨双手一抱头,心底呻吟一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那小人儿对他却似十分依恋,他还像不是十分会走路,却蹒跚着,一步一趔趄地向坡顶跟了来。
他才爬上几步,又滑下几步,笨拙得让人发笑。他的头发在雪地里透着绿色,身上的衣衫朽旧如树皮,走两步,就跌落一块。那小人儿光手赤脚,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只见他手脚上的皮泥被雪搓了下来,露出小手小脚的白嫩,只一张脸还是苍老已极。
李浅墨摇头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梦!不,是魇!
他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疼得自己差点没叫出来。
却见那小人儿痴绝地向这山上爬上来,口里叫着:“别离开我。我刚刚出生,要距离你在三尺之内。否则,没有生人之气,我会死的,千百年道行也会毁于一旦。”
李浅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坚苦卓绝地往雪坡上爬着。
这面坡,到处是乱石,为雪所盖,到处嵯蚜的白。仿佛古书里渺廓落之邦的遗迹,无可为无所用,一直地老天荒般地空荡着。
可那小人儿艰苦地往上爬,坡上添了无数蜷曲的行迹,雪被他的衣衫碎片染了,露出一条脏迹。
可李浅墨看着看着,心中觉出一点暖意来。
那小人儿好容易爬上坡顶,忽然倒下,他身上有被碎石划破的伤,伤口里流出汁液,却不似血,而是淡淡的微稠的无色液体。
他头大身小,一头栽下来,一时就不易爬起。
李浅墨缓缓靠近他,蹲下身,身上的披风不小心罩住了那小人儿。那小人儿低哼一声,仿佛很舒服似的:“真软,有一点暖和的软。我冷了千八百年了……”
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一酸,低腰抱起了他,让他正坐在自己对面。他把小人儿放在柘柘原来呆过的那个土坑里,离开一丈远,静静地看着。
他的身影真的像柘柘,可他是柘柘吗?是不是一种自己没听说过的秘术?他是不是对自己有所图谋?
……又或者,自己真碰到了那从无人见过的山精木魅?可这一切他一时都无从去想,只觉得,这种相对静坐,也自有一种有什么可以对面无言的静好了……
三 响马劫
许铺是个小集,只一条沙土路,路两边不过二三十户人家。
这里距长安城并不远,但僻处一隅一,人迹罕至。由长安城出发的大路,没有一条经过许铺。可就这么个小集,也可以看出开唐以来,生民日渐安定了。
这么小的地方当然没有酒肆。那十几个小青皮从外地来,是在问了当地人后才找到谷神祠的。谷神祠中的谷老头儿守祠之余,还兼卖酒。
说是卖酒,其实也只一个大陶瓮。那陶瓮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地上,瓮里面满是浑浑的酒。这酒颜色不好,可味道醇正。掀开缸,喷鼻的香。
那十几个小青皮,人人空手,喧闹地闯了进来。他们每个人似都生恐自己不够讨人厌,踢狗的踢狗,翻酒瓮的翻酒瓮,找提漏的找提漏,调戏谷老头儿的调戏谷老头儿……更有人对着殿墙脚撒尿。
剩下的一时找不到事做,就骂骂咧咧,到处踢踏。好好的祠堂内,一时卷起了一地的灰尘。那灰落在被打开的酒瓮里,让酒色更加的浑。
谷老头儿喃喃道:“年景才好了几天,就有人这么作践。”
那些小青皮们并不恼,反倒受了夸赞似的,大言道:“这是长安城里新兴的规矩,不这样怎么痛快?俺们在长安城的风光你还没见过呢,死乡巴佬儿,没见过世面!”
这祠里买酒的,在他们到来之前,还有一个披着一件百衲披风的少年。那少年披风鄙旧,上面粗粗地缝着线,里面裹着的却是身松软干净的衣衫。跟那少年同行的,还有一个古怪小人儿。那小人身高不足五尺,细嫩嫩的手脚,却生就一副老得不能再老的、皱纹深刻的脸。乍看有如侏儒,细看却又不像,反倒似画上画的山精木魅。
这一对儿,正是才离开新丰不久的李浅墨和那个柘柘。
本来李浅墨不过是路过于此,并没有想过要进来,可才走到离这谷神祠还有一两里远的地方,柘柘就用小鼻子向空中闻了闾,然后吐出了一个字:“酒……”
李浅墨没想到他居然认得酒,隔这么远不信他就闻得到。他跟这小人儿已相处了三四天,早觉得带着这小人儿实在大是麻烦,他精灵古怪,有时却又娇嗲异常,让自己苦于应对。
果然,见他不说话,柘柘就撅起嘴来:“你不让我喝,那么……我肯定会醉的。我一不喝酒,就会醉,一醉起来,就人事不知,然后说不得话,走不得路。”
李浅墨十七年来,从没被人这样软语相求过,心里动了动,脸上还是闷闷的,忽然一把抓起柘柘,挟在腋下,大踏步就带他到这谷神祠来了。
却说那帮小青皮哄闹之后,把整个谷神祠翻了个遍,却也凑足了喝酒的破碗。他们一帮人围坐在一边,翻出了包袱里带的烧鸡烤肉,一时大嚼起来。
其中一个笑道,王处儿,快喝,味儿不错吧?你那酒里就有老子刚才跺脚跺出来的灰。”
另一个回敬道:“呸!数老子跺得最猛,信不信?你们碗里老子跺的灰比老子碗里你们的多!喝就喝,老子也不亏!”
几个人一时闹得个不亦乐乎,各人说各人脚底功夫了得,卷起的灰归他名下的居多。却听一人忽冷冷道:“争什么,老子刚才还尿了尿,你们个个碗里都浸着老子的尿味儿呢!”
说话人年纪最小,好有十七八岁。不知怎么,这一众惫懒异常的小地痞们却似有些怕他。
说着,那人拿眼横了横殿中,见没什么特别人物,便开口道:“老大,财也得了,酒正喝着。这一注浮财,你给个话儿,说好怎么分吧!别今儿拖明,明儿拖后,早分了早各人好撒手,也好各人找各人的乐子!”
那个被叫老大的人闻言不悦,才待发言,又听刚说话的那个冷声道:“这注浮财跟往常不同,中间可关涉了两条人命。大伙儿们沾沾腥,也免得漏嘴说出去全是老大你一个人的干系。且又有这么多,人人分了,也还不少,我说得对吧?”
那老大鼻子都被激得一红,怒道:“索尖儿,不是我不分,是你太没大没小,叫我看不过眼。”
他当老大当得久了,自有自己的一套权术,一时也不想闹得太僵,转头冲众青皮一笑道:“去年被魏王府那帮奴才们欺的,年都没过好。今儿有了这个,哥儿们过到明年的明年都不用发愁了。说起来,那对狗男女,还不肯服输,最后不也被咱们逼得好惨?”
剩下的一众青皮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李唐承平日久,长安城却刚刚繁盛,他们都是刚冒出来的街头混混。平日在长安城中,什么瘪没吃过,什么辱没受过?可到了这乡下地儿……
想来这还是他们头一次沾惹上人命,都有一点兴奋,更多的却是恐惧,所以更要借那兴奋盖住那恐惧。
一时十余人借了那酒劲儿,说起自己怎么跟踪了十几天十几夜,到底把那两口子困在了雪地里,一直困到冻死。彼此耀武扬威,说得个不亦乐乎。
旁观的李浅墨听到这儿,心底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知他们大半不过是在吹牛,可也有些关心那无端横死的两口儿是什么人物,家中又……有没有牵挂,有没有儿女?
一声苍老的声音忽打断了他的思虑。
“这局棋,你快输了。”那声音却不是谷老头儿发出的。
刚才那帮小混混那么胡闹,居然也错过了,没注意到供桌上铺的帷子底下还有一个人。那供桌下围着帷子,后面就是那大酒瓮,估计那说话的刚才就蹲在供桌底下跟谷老头儿下棋。
、
一个青皮披唇道:“没想还有一个老头儿,这年头,什么都多,人都成双成对的,连老头儿都不孤单,真真什么时候杀几个才好……”另一个却刻薄道:“他居然还躲在供桌子底下,这可真叫‘半截身子人士’了。”
剩下人就哄然大笑。突然有一人注意到正在喝酒的柘柘,直愣愣地向这边看来,口里喃喃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柘柘正一头埋在他面前的酒碗里。乡下的碗大,几乎泡得下他整张小脸儿。李浅墨眼看着他一直青黄色的脸上竟慢慢泛起了红晕,一双眼睛亮了,可眼神儿却散了,酒滴滴答答地灌进了他肚子里,这时像又要滴滴答答地从他眼里流出来。
李浅墨正想着是不是劝他别喝了,他却预先猜到了似的,一双小手死死地抓住那大海碗,一把端起,拼命地把剩酒往喉咙里灌。
那边混混儿们这时已注意到他,正对他猜疑不定,其中一个却忽冲这边叫道:“正愁喝酒没乐子,那边那小残废,你可是教坊里的小耍儿?过来给爷们演点什么,让爷们儿也喝酒乐乐。”
李浅墨的眉毛就一跳。
那小混混已伸手一扯,已扯到他老大胳膊底下的包裹皮,那包裹皮儿很旧,灰黄色的,年代久了,看不清上面绣的纹样。
那老大不防之下,被他“嘶”的一声扯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点儿黄的来,哑哑的金光。却听那小混混大笑道:“来来来,爷们儿今儿个有的是钱!你会跳‘加官’不,要不来段‘醉郎中’也不错,只要跳得好了,大爷们今天心情好,到时肯定有赏。”
李浅墨的眉毛不由又是一跳。他出身教坊,这样的场面可谓见过多矣。没想那小混混临了还加了一句,冲身边人笑道:“这世上怎么总生出这么多怪物?原来有谈容娘与张五郎,现在又有这小侏儒,不知他可会逗人笑?”
李浅墨只觉自己的脉搏突突地跳,他不想伤人,强自忍住。他本是李建成之子,自幼为谈容娘与张五郎抚养,虽说养父母不堪,但也容不得他人嘲笑。偏柘柘喝光了酒,正拿眼看他,这时听了那边的话,弱弱地问他道:“那我去跳给他们看好不好?”(链接3:李浅墨教坊生涯,详见本页地脚)
李浅墨心底不由一怒。只听柘柘说:“可我喜欢让人高兴啊。”他脸上的表情极为诚挚,不知怎么,这天真的表情让李浅墨心中没来由地一酸。他如今总算不是个孩子了,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看出当年的自己来。
可接着,柘柘不争气地瞄了一眼面前空着的酒碗,又瞄了一眼那边的大酒瓮,最不可原谅的是:居然最后一眼是偷偷扫向那几个混混扯开了点缝儿的包袱皮!
只听他更低声地说:“何况,他们有钱!”
李浅墨心中大怒,刚才真白疼这小妖怪了!他自己自尊心极强,当然对别人要求也高,一时恨得恨不得抽身就走,留下这个见酒没命、见财自辱的小山魈见鬼去!
那边供桌底下却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可真的看不过了。难道老朽不出道二十几年,天下游侠、草野无赖都变成这样的了?只会欺负孤弱小孩儿?”
却听谷老人和声答道:“你又多管什么闲账?要知当年多草莽,所以大野多龙蛇,虽说无赖,却往往还称得上条汉子。可如今出来的无赖子弟,那都是城中长大的。有钱的称为‘狭邪’,没钱的唤做‘不良’。”
那边一众青皮听到,不由面色一怒。 供桌底下的那个却大笑道:“说起来当年咱们是被世道所迫,对遭遇不满。如今这班小子,却又是为了哪般?李唐不是颁布了‘均田令’了吗,平常人等,一旦成丁,就可给露田七十亩,桑田二十亩,却也够活的了。”
开始说话那年纪最小的青皮冷哼道:“跟你们一样当泥腿子种地?老子我年轻力壮,拿得起刀,却扶不得犁。”
谷老人默默点头,似承认那小青皮说话有理。
却听供桌下的那人大笑道:“老谷,我说得没错吧?这世上,不太平的不只是年景,首先就是人心。当年我家里也算不缺吃用了。可你还记得当年在隋末,咱们在筱县是如何邀徒聚众,到最后揭竿而起的?”
谷老人笑啐道:“当时你家还算富户,不过到你这一代已经破落。当年天下饥荒,无数灾民拥向筱县,你开仓赈济,最后粮尽之时,你老儿索性振臂一呼,带领着几千灾民杀向十里外‘泽底李’的旁支李老库家,由此以后,你就反了。”
供桌底下那人咂巴了下嘴,哈哈大笑道:“没错,咱们就是筱县一地最无赖的两大无赖。说起来,我也算吃了一辈子的饭,可再没有那天在李老库家吃得过瘾过。他顶着个什么‘泽底李’的名头,平时小视于我,仗着祖先做过官,可还不是在我胯底下认栽?”
谷老人笑道:“过瘾!可过瘾了不上几天,你可被泽底李家来的那孙子带了一千军马一顿痛打!那姓李的叫什么来着?一身功夫可真过硬,当时咱两个绑起来硬是没干过他!那一仗打得你我好惨,人都打散了……”
那边一众小混混因两个“老不死的”居然敢嘲骂自己,一时正要还骂,及听到说的有故事,才暂时没开口,想听完了再去骂,及听到这一段,不由猛一噤口。
却听供桌底下那个哈哈大笑,那笑声,真不像一个老年人能发出来的,虽声音苍老,可气震屋瓦。
只见得梁上灰尘,一时簌簌而落。直落到那些小无赖们手中的酒碗里,他们还浑然不觉。
却听那老人笑道:“现在,咱们日日下这破石子儿棋,下得脑子都木了,真有好久没听老谷你回忆起当年了。”谷老人不由也微微一笑,“不回忆,是怕又惹起你那火性子。咱们打了那么多年,现在安稳了也没几年。再说,当年那些丢脸事儿不提也罢!”
供桌底下的人也半天没了声音,好久才道:“我没出息,十八路反王,群雄争霸,就咱早早被打趴下了。趴下了再打,打了又趴下,功夫越练越好,可带兵还是不行。最后跟了单大哥。可他英雄一世,后来不也长安城被斩了?那时我们还打算劫他回来不是?”
他说着叹了口气:“唉!年少时那么大的志向,出将入相不说,当个皇帝老儿也未觉得咱就会没戏,说不定还会比以前的皇帝都做得好。现在想想,我算什么?我又会啥?当真统得了兵带得了将?不过年少气盛罢了。究竟是我才小气偏罢了。”
他两个老人聊天,可一席话,却震得那边一众小青皮已个个无言。
李浅墨也愣住了。柘柘微有些醉,头歪歪的,眼看要倒到桌上睡着。李浅墨看着他平静的醉容,鼻中却似闻到了隋末以来,那相隔不远的烟尘之味。如他往日所想,那烟尘必然是红的。那激越,令人振奋,可那残酷悲惨处,也实在令人……
他猛地想起了几句歌:七十二路烽烟疾,八千里地白骨弥。今夕与尔一樽酒,它生蒿草可披离。
供桌底下的人忽用鼻子在大声地吸。他似在空气里闻着。
谷老人道:“你闻什么?”
供桌下的人冷然道:“闻到些味儿。”
“什么味儿?”
“金子味儿。”
李浅墨闻言不由向那边青皮老大胳膊肘儿底下的包袱扫了一眼。
那包袱皮儿虽旧,但织料贵重,上面刚被扯出一缝,露出的却似前朝宫中库房里的金锭。
那边青皮神色就一紧,十几个人不由往中间靠了靠。
却听那供桌底下的人冷声道:“我记得这个味道。自从咱们第一次攻下了州府,进入了库房,四下里不是金子就是宝货,炫人耳目。我当时就闭了眼,可虽不去看那金子的颜色,让我差一点没忍住的就是这味道。”
他又长吸了一口气:“那味道很吸引人。不知当年大野豪雄,包括前隋的皇帝权贵,后来起兵倒隋的烈勇志士,因为贪恋财货,有多少人就是倒在了这个味道上!
“就是酒也盖不住它,酒是它上面泛出的泡儿啊。兵权,女人,宅子,田亩……都可算是它上面泛出的泡儿。”
说着,他冷然一叹:“可金子味儿后面……我再闻到的——就是人味儿,还好像是荥阳郑、郑家那族鸟人的味儿。”
谷老人的面色突然一变。
却听窗外忽有个声音接口道:“好,好鼻子,确实好鼻子!当年响马的‘响鼻子’中原来还有两位流落到了这儿,不知是‘响鼻子’中的哪两位?这位似是谷无用谷前辈,另一位……”那人顿口,想了下还是没猜出是谁,也就不猜了:“两位前辈,总之,晚生荥阳郑朴之这厢有礼了。”他口说“有礼”,行为却极无礼,一语未完,即破窗而入。
窗棂四散中,只见他人吊在了窗户口上,脚下斜斜地点着那窗台,上身探入,长身而立,年纪不过二十有许,唇角下弯,洒然而笑,笑也笑得那般傲意,不愧是出身世家的子弟。
却听供桌底下那老叟对谷无用哼声道:“那是跟咱们显摆那手‘手刀’的功夫来着。”谷老人含笑不答,只看向那郑氏子弟。
进来的郑朴之双目锐利。他向祠中扫了一眼,一眼就落在那青皮老大手中的包袱皮上,可只一眼,他就似有意不再看,双眼望天,口里冷声道:“当年卢家的家奴卢二夫妇就是你们杀死的?”
荥阳郑家名列“天下五姓”,无论在朝在野,都声名极盛。在朝,他们虽自从入唐以来,就仕途不顺。可是,现今的达官贵人,也无不以与荥阳郑氏联姻为幸。不过他们这“天下五姓”自视极高,从来五族之内,互相婚娶,少有与外族弱门联姻者。
当朝贵人,如有儿子得娶郑家女,有女得为郑家妇,那在同僚面前,说出去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儿!
为此风气,连李世民都颇为烦恼,他膝下子女极多,可朝中故旧,宁舍公主,也愿求五姓女为妇。李世民为此曾私下愤愤道:“朕贵为天子,天下门第本应由我定,我女安能因五姓女不嫁!”由此专命重修《氏族志》,以贬抑天下五姓与山东士族。
可风气往往就这么怪,朝廷越是压制,五姓士族声势反而愈高。
而说起在野,江湖龙蛇混杂,五姓之中,最多技击高手。其数百年传承,家门绝艺,哪怕是大野龙蛇中的佼佼者,也一向不敢将之小觑的。
那郑氏子弟先声夺人,早把长安城中一干还没见过世面的小混混们的气焰压了下去。
他一语既出,无人敢应。那郑氏子弟双眼望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又“晤”了一声。
这一声“唔”却也骇人心神。
有一个混混已被他家门声势压服,先自怯了,这时只想脱身,声音抖抖地道:“其实他们……他们其实是……不知为何事所迫,慌张张逃出长安。我们是……”
他一推身边的索尖儿:“……有个兄弟刚好看到他们露出了黄货,所以一众人等一起尾随了下去。那对男女身子弱,想来舒服久了,逃出长安后准备不足,还专往荒野路上走。我们只是尾随,并没杀死他们。他们实是被冻死的,那财物也不是我拿的,实在跟我无关啊……”他说着就有献宝的意思,回头看向那青皮老大。那老大一副舍又舍不得,斗又不敢斗的样子。 却见那索尖儿——即是刚才首先开口要青皮老大分赃的人,却似有些血性,看不惯那帮小混混露怯的样子,伸手把人一拨,自己身子前挺,立了出来。
“就算是我们捡的,那又如何?何况,他们姓卢的东西,又与你姓郑的何干?”
郑朴之似没想到这批小混混中还有这等强项之人,居然敢跟自己荥阳郑家的名头顶撞,面色不由一沉。
他本就是士家子弟,本来惯视他人如草芥!何况入唐以来,他们这一门多不顺气,这时一被顶撞,登时怫然大怒,一张脸上气色冷戾,哼声道:“那我就叫你看看有什么相干?”
殿中本还有谷无用这等“响马”旧人在,可郑朴之倚仗家世,本不将这些大野龙蛇放在眼里,存心要压压他们声势,所以一语既出,随手而发的一记“手刀”却也凝注全力。
只见他身形扑出,一手倒剪身后,一手却掌缘外翻,掌风如刀,衣袂飘飘地就向索尖儿击去。他这一下出手着实漂亮,身段儿也大是潇洒。索尖儿情知荥阳郑家,哪怕出来一个阿猫阿狗,只怕也不是自己随便惹得起的,早就一翻手,面色绷紧地翻出一把解腕尖刀来,可这时一见郑朴之来势,不由得还是心底大惊,情知这一下性命休矣!
可殿门口忽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倒也是……”
郑朴之的身形一顿,预感威胁,手上的劲气一时卸去十之八九,全力防备那背后之人。可索尖儿早一闭眼,然后双眼猛地一瞪,一把尖刀全力向前一划,猛然反击。郑朴之没料到这小子有如此功底,更没料到他的悍勇。分神之下,虽一手伤了那索尖儿,伤得他抚胸倒退,可连袖带腕,还是被那把尖刀带了下,袖子登时撕裂了一个小口,掌缘也被割出一道白痕。
谷神祠门口,正有个富态的年轻人走来。他一步三晃,仿佛洛下书生,以步态摇晃为闲适。
只听他缓缓道:“我便不解,我卢家的几两金子,什么时候劳动郑兄肯这么移爱操心了?”
郑朴之一见他来,无暇追杀索尖儿,身子倒退,重立在窗台之上。
那来人望着他的袖口、掌缘,故作惊态道:“对不住,对不住,寒门之事,居然连带你郑兄受伤,真是惭愧惭愧。郑兄,这小混混居然如此强横,你没事儿吧?”
郑朴之看着他一脸假关切的样儿,忍不住就怒火填膺。他情知今儿自己分神之下,居然一击不中,还被那小混混划破农角,日后由这姓卢的小子传播出去,自己在五姓门中,那可是大大的面上无光。
何况他本是郑家庶出,更看这正根正派的姓卢的不惯,口里恶声道:“不劳卢兄关心。”一顿,更恶声恶语地道,“再说,谁说这点金子就是你卢家的?”
那来人名叫卢挺之。却见他笑了笑,脸上故作诧然道:“难道郑兄不知?卢二夫妇本是寒门旧仆。隋末丧乱以来,他二人被派在洛阳看守一点薄财,谁想这二人品性不良,竟然监守自盗,趁着兵荒马乱,不知逃到了哪里。我们可是找了他们很久。自李唐平靖以后,寒族不停地在找他们,却一直找他们不到,谁想会偷偷潜来了长安!”
“不过,不管怎么说,郑兄代我卢家出手,五姓虽说同气连枝,可情谊之厚,小弟这里还是先行谢过了。”说着他一躬到地。
郑朴之却一避闪开,不肯被他言语挤对住,双目直视着他,冷然道:“说清楚了,我不是代你卢家出手,更不是代你出手!这点金子是不是卢家的也未可知。”
郑朴之出身荥阳郑家,一直因为自己本是庶出,深受歧视,所以渴望建功。卢挺之深知他为人偏激,可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当众撕破脸。
他与郑朴之的族兄郑裕石本为郎舅之亲,郑朴之又一向与郑裕石不睦,他也就不在乎得不得罪这个郑氏旁支的,当场脸色一沉,怒色中依旧带点笑容地教训道:“郑兄此言不妥。咱们都是小辈,卢郑两家的偶尔龌龊小事,说出来徒让外人见笑。再说这本是该卢郑两门长门长孙那些正根正派的来管的,郑兄就不用操心了。”
他有意加重了“正根正派”几个字。郑朴之一听,脸上就一片怒红。
世上风传:“天下五姓,同气连枝”,所以在场人都没想到卢郑两家子弟一见面,却会这般明争暗斗。
李浅墨微微一披唇,心想:看来孤零零也未尝没有孤零零的好处。
那边的索尖儿却是个机警的,自“响马”二老出声,到卢郑二人现身,种种暗斗,他略一细想,猛地就了然于胸。适才他抚胸而退,已靠近他老大身侧,这时猛地一抽那包袱皮儿,里面百数十锭金锭登时滚落下来。
那青皮老大一时未及拦阻,却见索尖儿抖着包袱皮儿大笑道:“我久知卢郑两家,表面上说来好听,其实不过都是些破落户罢了!强得过我们这些街头混混多少?不过这一点点金子,我没想你们还看得上眼!总不是卢二夫妇手里握的还有什么秘密,有什么锁金窟、藏宝洞的隐私……你们怕人知道,才狗咬架似的争急了眼吧?”
他一语未完,猛地被卢挺之、郑朴之二人同声喝住。
他融入对望一眼,身形忽起,同向索尖儿扑去。索尖儿这次已不再试着还手,一手抚胸,轻声而咳,眼角冷冷地向谷老人方向扫去。
他情知今日局势,这小小谷神祠中,露面诸人那真是一个强似一个。自己争是争不过了,不过如果扰乱这局面,不信就引不动那谷无用二人出手。他二人如若出手,那时趁乱,自己哥儿几个或许还有一线逃跑的生机。
只听谷无用忽沉声道:“姓卢的、姓郑的!有‘响马’在此,在我老儿面前,什么时候有上注浮财,别人可以不问问我们就动手了?”
说着他伸手一拍,身边的大酒瓮猛地碎了,那酒雨一时喷洒。其中两道,凝束如线,奔腾如箭,直向卢、郑二人身形射去。
这是“响马”当年首领马瑰名震草野的“酒箭”,谷无用得他所传,一击之威,只怕没有谁敢视若无睹的。
只见郑朴之被迫侧身,一手手刀就向那酒箭劈去。卢挺之却横起身形,锦裘横飘,挡向那酒箭。
空中只闻“啵”的一声,一时洒落一大片酒雨。
那大酒瓮破势惊人,酒雨落后,只见卢挺之、郑朴之与谷无用三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卢挺之忽然转身面向那供桌,凝声道:“原来是马瑰当面。”
供桌下面“哼”了一声。
卢挺之正色道:“今日之财,本是卢家祖传。小可家门之事,还望马老罢手。”
供桌下那人哈哈大笑道:“罢手?”他问向谷无用道,“你说可用罢手?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跟当年的金铢劫有关。那枚胭脂钱,只怕关联着好大的秘密。这旧包袱皮有些岁月了吧,别不就是那张宝图。咱哥俩儿正要去给同袍上坟,有了这图做祭奠,虽说失了江山,似乎也不致太羞于出手?”谷无用听此一语,猛然豪气填胸,面色还是稳稳地道:“当家的你说了算。”
卢挺之面色凝重,忽然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然后猛地从怀里掏出支手指头粗的东西。那东西碧沉沉的颜色,他手里掏出个火折子,迎风一晃,喝道:“这是您二老迫我。”那指头粗的物事被这一晃,只见火光一闪,磷磷就点亮了个头儿。
然后,不见烟起,只闻得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来。
供桌下的老者鼻子最灵,几乎在火光闪时就笑道:“跟我玩‘千里飘香’?”他口里轻松,心下却一紧:那卢家想必是有备而来,所谓“千里香”,号称千里飘香。那香味最能传远,一香燃起,被卢挺之内力催逼之下,十数里内,但有援手,会立马知闻。
却听马瑰踢了脚那张供桌,冲谷无用哈哈笑道:“你我久未现世,大家都当我们‘响马’老朽无用了。”说着,喝了一声:“放箭!”
谷无用眼中精光一闪,似猛地回想起了当年,伸手一抬,袖中一支响箭就冲天而起,直破屋瓦,在天空顶上炸开。
然后,只觉得许铺这小集静了静。那一静只是一瞬,只觉得:远远的春谷声、打铁声、妯娌说话声、小孩儿哭闹声……猛地一下没了。
这一静之后,猛听得一串串铃声响起。
——那是一大片马铃的声音!
当年金戈铁马中,这一片独特的马铃声,就是“响马”们特有的标志,谁想这小集居然是当年响马旧部归隐后的聚集地。
这小集中想来该没有那么多匹马,可这时,应那响箭之声,一大片铃声居然同时响起,响得如当年踏破山河般地嘹亮彻耳。
这声音一响,只见谷无用仰面向天,一众青皮脸上也陡生向往之意,卢挺之却面色一变。
那响声,竟响成开唐以来,僻野村落间久未有过的铁马金戈的豪壮!
李浅墨闻声抬头,却看到索尖儿也竟昂着头,喉头一阵簌簌耸动,面上颇有一种空负此生、错生时世的憾色。
他身边一众青皮们却个个面色惨淡。李浅墨不知怎么,眼见他们这样,心头猛生不忍:也许,他们只是没有机会。
他们不过是没机会如自己一般遇到肩胛罢了,他猛地似不忍这些多少与自己有些共同经历的人,就这么被迫拖进这大野险争的乱局里。
对面的柘柘面颊染着酒醉了。不过奇的是,他的脸色,酡红一片,酒后竟显得有点透明,脸上的皱纹也少了很多。他明明似醉着,可又似清醒,口里低低地说:“你想救他们?”李浅墨下意识一点头。只听柘柘低声说:“那好,我帮你。”李浅墨闻之一愣。可接着,却没空再看他,全神看向那场中局势。
他脸上,露出一种机警’是一个少年面对乱局时那种特有的小豹子似的灵动。他浑身的筋都似上了弦,整个人似一张弓,每一个毛孔都在警惕着。
可这一切,他的弓,他的弦,都藏在一个“羽门”子弟的安详中。
柘柘静静地看着他。一个警惕的少年是一道最好看的风景。
何况这少年还生得如此青春韶秀。
那边谷无用忽“呵呵”笑了。
郑朴之见局面已成,一战难免,不由焦躁道:“你笑什么!”
谷无用还是“呵呵”笑个不停,边笑边道:“我笑大家不过有眼无珠。这祠堂里面,明明有两件宝贝,大家却只认得出一样。可谓肉眼凡胎,不知珠玉在前了。”
郑、卢二人为他引动,顺他目光一望。却见谷无用的眼睛直直盯着柘柘。忽听他朗声而吟道:“山公爱酒兼爱琴,魈然长发与谁邻?一曲广陵归去也,脉然无可语黄昏!”
柘柘纹风不动,似还沉在酒意里。郑朴之茫茫然不知谷无用在说什么。
卢挺之却最是机警,略一思索,已听出那是一首藏头诗,自己好像还有印象,脑子里猛地灵光一闪,口里喃喃道:“山魈一脉?”此语一出,连郑朴之都略为震动。他二人不由都转头向柘柘看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裂响!那张供案猛地碎去,一个人影在供案底下冲天而起。漫天破碎木头里,那人影直冲而出,直向那索尖儿身边扑去。
卢挺之反应够快,他不及回头,倒退着也向索尖儿扑去。郑朴之大怒之下,喝了一声:“卑鄙老儿!”
原来谷无用开口,说起什么“山魈”,是为引开他们注意力。这一手,为的就是让马瑰可以趁机抢先出手。
他们三人转瞬已到!
可他们三人扑向的不是那些碎金锭子,而是索尖儿。更确切地说,是索尖儿手里的那个包袱皮儿!
马瑰到底不愧是当年山东“响马”的首领。出手之快,世所罕见!
他相距最远,反而第一个到,一手抓住那包袱皮儿。可看到索尖儿,他神色忽然一愣。只听他低声喃喃道:“好像!”’他另一手顺势拍向索尖儿的肩。这一下看来本非计划,只见他重重一拍,索尖儿身子并不倒,却转了转,转了一个圈,又转回正面来。
马瑰一愣神,“果然!”他喝问道,“索千里是你什么人?”可他略一分心,卢、郑二人已至。高手相争,怎禁得这一分心?
卢、郑二人红了跟,郑朴之一记手刀挟愤而出,卢挺之却张口就向马瑰脸上喷出了一口烟。他手中香适才一直燃着,一直将之吸入口鼻,这时兜头就向马瑰脸上喷去。
马瑰识得那烟厉害。当下抽身即退。
可两人联手之下,加上他略有分神,退得稍不利落,手中的包袱皮儿已被卢、郑两人一人撕去一角。
他本以为谷无用多少会拖住这两人一会儿,可眼角一扫,发现谷无用已向祠堂外逸去。原来,就这么会儿工夫,村子边上已警声四起,想来是卢家的援手到了。许铺虽是当年“响马”人唐以后的安身之地,但刀兵销后,久未操练。谷无用想来是担心外面的场子。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裂帛,那包袱皮儿登时分成了一大两小共三块。
他三人不及揣入怀中,同时腾空而起,空中只听爆起一片脆响,马瑰的“响箭”之力,郑朴之的“郑重刀”,卢挺之的“芦庵八法”,各尽绝学,竟自对拼起来!
他们三个高手对决,场面煞是好看。只苦了下面的一帮小混混,为那刀风掌力的岔劲所袭,不一时已有几人挂伤。
可他们躲又躲不过,整个祠堂都被淹在三个高手的凌厉互攻里。而卢、郑二人,一前一后,把马瑰的退路死死封住。那郑重刀与芦庵八法的凌厉攻势下,马瑰一时都不敢稍有退让,何况那些小混混儿?
他们也想逃,可怎么逃得出去?
只见马瑰三人情急之下,俱各用一手捏着那包袱皮儿。只见空中,那暗淡的明黄色的包袱皮儿一闪一闪。
柘柘被那声音吵得,似醒了酒,这时眼也不眨地,抬首向那空中猎猎作响的包袱皮看去。
李浅墨身子忽然弓起,他不能眼看着那一众小混混被误杀在这险斗之中。
猛地一声骇叫传来,却是一个小混混东躲西躲之下,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躲到了三人恶斗的中心。
李浅墨身子一弹即起,在空中时,耳中似隐约听到柘柘说道:“去吧,我帮你。”
场中三人俱是高手。
李浅墨缺乏实战经验,只为一念不忍,才仓促出手。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伤在这三大高手的搏击之下。可柘柘那句话却有一种鼓励的味道,不知怎么,这味道让他心安。他跃起前眼角扫到了柘柘,只见他忽然仰首,双手五指伸开,细细弱弱的,两臂怪异地扬起。
然后,李浅墨只见祠堂内的战团内,突然浮起一片浅雾。那雾,似为适才落地的酒水所化,越来越浓,猛地就罩住了祠堂中兔起鹘落的三人。那三人咦了一声,只感觉酒雾浮起,有一个少年的影子却飘入其中。
李浅墨用的是师门心法,他的“羽门”步法在江湖中一向最是难测。只见他扑到那三人场心,突然一脚一脚踢起,一个一个把那批混混踢到了场外,直向祠堂门外飞去。
战况倏忽即变。那些混混被他踢得,有的从门口飞了出去,有的从窗口飞了出去。及至轮到最后一个,却是索尖儿。
他原来有意留蓟最后,这时忽冲李浅墨哼了一声:“多谢,不用你踢!”说着,身形蹿起,竟不借李浅墨之力,忍着挨上一记郑朴之的手刀,自己带伤滚出了窗外。
李浅墨愣了愣,回头看去,只见柘柘眼正眨也不眨地正抬头看着。
他顺着目光望去,却见到酒雾中飘荡着的那三块黄包袱皮儿。那包袱皮儿为酒雾所湿,上面经纬之中,竟隐隐露出点图画来!
四 天罗卷 猛地,只听到一片铁马纵横之声。那是祠堂外传来的好大一片马铃声响。
这许铺之畔,即有一条小溪,那声音仿佛溪水化冻、浮冰相激的声响,一声声冷脆,碰得人齿酸。像一排排冰牙上下的敲打;又仿佛整个小集上,所有茅屋檐顶上的冰挂因为日出,成串地跃落,前仆后继,悍然蹈死般的激烈。
冬日被凝冻住的肃杀之气在这早春的日子里,似乎一瞬间即被催生、孵化、萌动了!
所有的人,包括马瑰,身子都不由轻轻地一颤。这世道,怎么说,表面上也算平静了十几年了。很久很久,都未闻金铎,未闻鸣镝,也未再有这样的马铃声响。
当年,山东响马一脉,就是以这样的“响铃”为标识,以鸣镝为号令,跃荡于青州一带。那时真是,王风委蔓草,天下以死亡!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是凭着这鸣镝响箭,在那赤地千里中,活了下来,活到今日的。
马瑰衰年耆龄,一听那声响,眼中登时被点燃起两把野火来。
许铺即是当年山东“响马”的退隐之处,想来家家俱藏有兵器。可谁也没想到他们藏下来的居然还有如许多匹健马。那分明还是当年隋末沙场上留下的战马之种,久伏枥下,一朝催醒!
适才,祠堂内恶斗方起之际,谷老人之所以未能按预先计划,代马瑰阻挡卢、郑二人,就是因为预先听到了门外的传警。
他情知岗头卢家的援手只怕到了。
卢家在天下五姓中,一向以矜持著称,他们的卢姓子弟在草野中抛头露面极少,可手下豢养的“振衣堂”外姓子弟,却在大野龙蛇间赫赫有名。
他们既不同于荥阳郑家的郑姓子弟行遍天下,也不同于土门崔家的崔姓子弟仅以“岁寒三剑”立名草莽,而是独创“振衣堂”,树立自己一姓之大野声名。
而“响马”一派,声名衰落已久,可反应之迅捷还是叫卢挺之大吃了一惊。只不过一刻工夫,整个许铺似乎都已准备好了——当年他们都是从战乱中过来的,在四野干戈、警讯频传中养成的敏锐精干竟然还在。
一时之间,只感觉所有马匹似乎就已备好,且同时驰向、聚集于这祠堂之外。只听谷老人在门外叫道:“当家的,岗头卢家据报来的援手不少,另外似乎还有五姓中其他人在。”
“咱们在明,他们在暗,是不是先撤为妙?”他口里说着撤,却闻得祠堂外一片马蹄疾踏,那响声急骤,似乎直要冲门而入。卢、郑二人虽心里不合,但大敌当前,私怨可恕,一惊之下,手下略慢,先求自保。
却听得马瑰大笑一声:“好!”说着,只听得祠堂外一片引弓之声,然后,先后有近百支箭射向祠堂。卢、郑二人被迫得不由不连连封挡。
马瑰冲卢郑二人喝道:“你们且各各留着那角包袱皮儿,等着我来取好了,反正大半已入我手中。”说话之际,他已大笑着向祠堂大门外电射而去。
李浅墨适才救得了那一众小混混,立时就反身退向柘柘身边。眼见生变,他不欲久留,情急之下,一把就向柘柘手腕上扣了去。可一带之下,居然没有带动。
他方要加力,却感觉柘柘腕息微弱,与常人不同,似是刚刚用力过度,浑身虚脱一般。他一惊之下,扫眼望向柘柘。却见柘柘一言不发,小身子上仰着个大头,正一眼不眨地望着空中那飘荡着的三块包袱皮。
空中的酒雾似乎适才就是为他所催发,那酒雾渐散,可他大大的头顶上,却蒸腾起一片汗气。那汗气如烟似雾,笼罩着他的大头小身子。看他的神色,那分明不只是在看,而是要把什么,刻到自己心里面去。
而他的身影,在那汗气之下,像极了一株顶着难看树冠的小松。丑是丑了点儿,却又稚弱到极点。不知怎么,那细颈、大头、小身子的样子就让李浅墨心里感觉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又怜又痛,又不解但忍不住地去怜惜着。可能是为他一个孩子似的专注之色吧……让李浅墨想起自己小时,也曾这么专注地看过什么。
他不忍拂柘柘心意,竟由着他那么瞪大了眼睛向空中看着。
直到马瑰身形疾跃而出,柘柘轻呼一声,张开细嫩的双臂,却猛地向外跟着马瑰一奔。
这一下大是凶险,他全不顾身边形势,依旧抬着头,可笑至极地只顾瞧着马瑰犹未来得及收之入怀的那块旧包袱皮儿。
李浅墨关心之下,身子跟着弹出。他一口气挥袖拂落了好几支射过来的箭羽。那箭势极猛,李浅墨虽将之拨落,心中还是不由赞了声:好射艺!
他张开双臂,一袭百衲披风荡起,不断射进的箭羽被他披风罩着,当者辟易。他展开身形挟护着柘柘,奔出祠堂,只见数十匹战马,扬鬃奋蹄,正在那儿等着。
及见马瑰跃出,谷老人挥了下手,那些战马:带着马、上诸人,男女老幼,立时向南疾驰而去。南方即是小溪,溪中冰雪稍融。那数十骑马打起好大一片冰屑水花,瞬息驰入了溪南田畴里。
谷老人在断后。
马瑰一跃出门,就落向谷老人身后。
祠堂内的卢、郑两人早反应过来,这时疾追而出,喝了一声:“哪儿走!”
谷老人的马儿方方起步。这时马瑰猛地在那马上弹了起来,顺手在马身侧革囊里抽出了两支响箭,人翻至空中,两支响箭破空声振,就向卢、郑二人射去。这两箭不依弓力,但在他手劲之下,依旧破空呼啸。
卢、郑二人心头一寒,急忙停步,连接带避,眼看着谷老人跃马南溪,追上许铺中人,连老带小,数十骑马,倏忽远去了。
只见得马瑰重落在那马上,对谷老人笑说:“老了老了,骨头都轻了许多,这马儿带着咱两个老头,居然还能这么轻松松地走。”
“想当年,你我一击之后,纵身回落,有的马儿会生生被我给压趴下的!”
卢挺之与郑朴之的脸色一时相当难看。他们各自稳住身形,盯着对方死死地看着。一会儿,就听到许铺两边的树林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异动。
然后,只见到李浅墨适才救出来的十几个小青皮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从树林那边被赶回向这边来。
李浅墨略一注目,只有索尖儿不在。然后,就只见街两边树林中各走出十余人来。一看身手,就觉个个矫健。那十几个小青皮被他们驱赶得闷头闷脑,有几个还撞到了一起,不少受了伤,口中“哎哟”声一片。
李浅墨分明觉察那树林里潜伏下来的还有人,不由也暗中惊叹,卢家的“振衣社”来援得还真快!
这些人正是卢家的“振衣之士”。
卢家号称“岗头卢”,这“振衣社”起名的来历就是所谓“振衣千仞冈”了。社中所收,俱系他们远房杂姓子弟。
卢挺之冲他们颔首一笑,转宿郑朴之道:“郑兄,刚才多承援手,本属我卢家的东西,兄台代为夺回了一份。现在,寒门的人来了,就不劳郑兄久为保管了。”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笑容略带讥诮地道:“拿出来吧!”
郑朴之身形猛地向后一退,冷哼道:“现在有帮手了?有种你先把那姓马的那份大的追回来再说,跟我逞什么威风!”他一撇嘴,“这东西难不成铁定姓卢?当年你们不也是用卑鄙手段谋夺来的?不是为你卢家无德,保它不住,这东西也不会流失了二三十年。现在怪得了别人?把你那鸟爪子给我好好地收回去!”
卢挺之面色就一变。但想来那物事关系重大,他心中略一盘算,就重整笑容,状似宽厚地道:“也罢,咱们先不说那东西。”他轻轻咳了一声,“我也知道,以郑兄之才,在荥阳郑家一向……有些小小的不适意。小弟也久为郑兄不平。以郑兄之才调,入不能参预机密,出不能带领门下,实在可惜。”
郑朴之一向为此事深憾久矣,虽并信不过卢挺之,但觉得这话还听来顺耳,一时未再反驳,听他说下去:“另外,小弟隐隐闻得,郑兄是见过我家十二妹的?”
郑朴之脸上略红。卢挺之见他略露羞窘,立时胸中顺畅,情知自己已掌握了主动,可面色不露,含笑道:“小弟还隐隐听闻,郑兄之高堂还曾试着托人做伐,代郑兄去寒家说亲?”
郑朴之脸上更是一红,这一红却并非仅为羞涩,实是为当初……母亲知他心意,就托人做媒,可这媒人,以他娘俩在郑家地位,竟找不出个像样的。当时他一怒之下,曾对母亲说:“这亲事不提也罢!”
可母亲……他勉力压抑,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丝被轻视的怒意……一想起母亲托之做媒的李十三,郑朴之就不由得心中大恨。李十三不过泽底李家的一个管家,可妈妈也只托得上一个管家,那结局自然……
却听卢挺之道:“可惜寒门中几个长辈有时行事是太过拘谨了,如此好事,竟致未谐。小弟一直代为郑兄抱撼。等此次长安事罢,略闲下来,小弟一定力主,拼着这张脸,也要让郑兄与十二妹之事可望如意。”
他即此收口,怕如此儿女情事,讲得太多,让郑朴之反怪自己看轻了他。话锋一转,他又接着道:“其实,我想郑兄在郑门之中,因才遭嫉,着实不值。不如就着十二妹之事,直接搬到我们雪芦庄算了。那时,以兄之才调,入主振衣社,不是更可一展郑兄之怀抱?”
他貌似温厚,循循而诱。可郑朴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未见喜,反见怒。只听他道:“那你是要我入赘了?”
卢挺之忙笑道:“岂敢岂敢,以郑兄之才,行不更各,坐不改姓,何须入赘?不过君子择地而居,小兄代寒门略表欢迎之意而已。”郑朴之面色微暖:“还有吗?”
卢挺之微微一笑道:“那时,郑兄也即是我卢某的郎舅之亲了。”说着哈哈一笑,“所以,这块小小包袱皮儿的事,也就是咱兄弟间的细事,到时如何情商均可,郑兄也就不用跟荥阳的长辈们提起了吧?”
只见郑朴之忽仰天一笑——姓卢的用意果然在此。他自幼屡遭挫折的心在那表面的笑声下却更感凄楚:这姓卢的凭什么?不过是欺我在本姓中孤弱而已。可我既姓了这个姓,要争,也争的是我郑门中一日短长!
如今不过时机来到,虎落平阳而已!到得那时,我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报当年族人对我看轻之辱!若出了这一族,那这些年的窝囊气怎么算?
他想起那个李十三,那么猥琐的人,还是母亲好容易强求来的媒人,以及他人脸上的冷笑,不由就觉得一阵恶心。他如此想着,不由冷然道:“当时我母亲死求活求,你们都不肯应允十二妹之事。怎么,现在转念头了?还是为了有了汲镂芏家招婿的事儿,怕我争夺,才把这十二妹甩了出来作为代替?”
“我偏不娶!我要争,也要争得那个王子姬,叫你们看看,你们卢家十二妹不想给我娶,我姓郑的却娶得到个什么样的!这包袱皮儿,你想都别想,我留着它,自己不用,也可以送去当聘礼!”
卢挺之面色就一变。他适才不惜妥协利诱,不过是不想将此事外泄,跟荥阳郑家翻脸。如引得荥阳郑家出面,那“金铢劫”之事,自己平白又多了一个劲敌!他心下略作决断,猛地就一跺脚。有几个振衣剑士就向郑朴之扑了过去。余下的人暗暗合围,把郑朴之和那十几个小青皮,连同李浅墨、柘柘,一齐都围在了圈子里。
那批剑士为首之人向卢挺之问道:“这批人怎么办?”他用手示意向李浅墨:柘柘与那十几个小青皮。
卢挺之脸色阴沉:“有嘴的都给我杀了!”
李浅墨的眉锋就一剔。他恨这种生杀予夺的口吻。
可从马瑰走了以后,柘柘对身边事就如未有闻,一张小脸陷入了苦思冥想里。这时身子一软,脸色一松,忽倒在了他的怀抱里。李浅墨自思初初艺成,未经实战,也许护住一个柘柘脱身还有可能,可连上那十几个小青皮……他猛地一咬牙,想起师父如当此情势,会怎么做?
不要说师父艺高胆大,他一定也有少年时,也有如同自己一样的年纪。就为了卢挺之那视人命如草芥、予取予夺的口气,他便要救这些小混混,只为那一份同生长安、同生斯世之谊!
他身上杀气一腾,披风微微鼓荡。卢挺之似有感觉,口中轻轻“咦”了一声。可那边,他手下的振衣剑士已与郑朴之交上了手!
五姓虽为世谊,但彼此压箱底的绝活儿从不轻易示人,多半仅只互相听闻而已。郑朴之脾气虽然倨傲,但交手之下,也觉对方几人虽个个不及自己,但联手之下,当真有与自己缠斗之力。
卢挺之一向心中也瞧郑朴之不起,可细看之下,不由也感慨暗生:这姓郑的原来也不仅是空有狂傲而已。他略一扭下巴,又有三个剑手夹攻而上。他情知,今日既然翻脸,不趁那小子势单,做它个干净,以后只怕麻烦更大!他一时没空去理会李浅墨,伸手略一示意,另有几人逼上,其余十来人立时就待对那批小混混出手。
远远地忽有一人喊道:“不要打了!”北面的大道上,却见有一个人正加速奔来。那人裹了件狐裘,浑身的细毛,在早春的风里飘飘忽忽。
他个子甚高,在那条路上,也仅只他一个人在奔。可路两边,为树林雪堆所掩,李浅墨隐隐觉得还有其他人掩迹行来。
——潜行而来的是些什么人?
卢挺之却眉头一皱:王家居然也来掺和热闹!金铢图重现于世,他本以为是自己卢姓独得之秘,哪想先是被郑朴之窥破,又缠上了当年响马中人,这已大是麻烦,如何肯再让汲镂王家得知内情!
所以他一意要杀尽目前在场之人。有王家的人出现,郑朴之只怕杀他不得了。不过,好在姓郑的小子虽说生性凉薄;但如此大事,他不禀报郑家长者也断不敢随口外泄韵。
但,这批混混,还有那个少年,以及少年怀中那个疑似“山魈”一脉的那个小怪物,却是非杀不可。谁保得住他们活命之后能守得嘴严?
他与手下振衣社子弟多有默契。他面色一变,只见那批振衣社子弟立时出手,直向那批小混混杀了过去。那十几个小混混不过是长安城中底层瞎混之人,哪当得五姓中振衣社这等高手的屠戮?
李浅墨隐隐已猜到今日局势的关键,眼见那批小混混即将命丧当场,不顾自己一人势孤,喉中一声低吟响起,身上的披风一旋,旋出一个百衲补丁的大花。挟着柘柘已蹿入那群小混混之间。他剑都不及脱鞘,为抢先机,披风下剑器连鞘而出,一连串“叮咚”脆响,已连连攻向那批正欲屠戮那帮小混混的振衣社子弟。
他为抢先机,身影腾得过高,脚尖连踩那帮小混混们的肩膀头顶,借以借力。为了出招,他脚下不免略重,只听得那些小混混们一个个“哎哟”连声,抱头鼠窜,人人都要避开他落下的脚。可出了他护防的圈子,外边就是振衣社子弟那刀网刃林。他们如何避得过。
却听一个声音怒道:“妈的!平日吹大牛,现在玩真格的,就成这样!都给我顶住了,一个不许动,让他借力。”随着那声音,一个人竟从祠堂里翻了出来,竟然是一开始那个强硬开口欲图分赃的索尖儿。只见他这人大是义气,也大有谋略。适才,他躲出祠堂,却并不走远,待卢、郑二人追马瑰出了祠堂时,反又躲了进去。
这时,他拼了命,一出祠堂,掏出怀中短刃,合身扑上,竟与那批意图杀他兄弟们灭口的振衣社子弟拼了命去。可那些小混混慌乱之下,脑中大不清醒,全不顾外面凶险,一心只想躲开李浅墨落下时的借力。 索尖儿硬拼硬挡,挡过振衣社一招后,回手随手给了立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小混混一巴掌:“站稳了!有人护着,你他妈掏刀子拼啊!”那小混混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也知道下意识地拿刀子出来挥了。可就在这时,只听得惨叫一声,却是一个刚刚从李浅墨脚下蹿开的人,不及提防,一蹿正蹿进了振衣社子弟们的钩子底。
那些振衣社子弟所用兵器多为钩子,锋利尖锐。那小混混瘟头瘟脑地蹿了出来,正是羊入虎口,只来得及听到惨叫一声,一把钩子在他肚腹间一闪即回,半截红通通的肠子从他肚子里被勾了出来。
那小混混倒在半雪半泥的地上,全身抽搐,抽得开膛的腹部里内脏蠕蠕而动!索尖儿一见,已红了眼,怒喝道:“妈的!拼呀!别才见了点场面,就都他妈的成了瘟鸡!”
别看他适才斗不过郑朴之,但这时拼了命去,全力去拼那些振衣社子弟,却也一时不落下风。有他在外围护着,加上那些小混混这时已明了处境,知道李浅墨是在帮自己,一个个拼了命龇牙咧嘴地挺在那儿,用肩膀头顶给李浅墨借力。胆大强悍的在外围,也掏出了刀子,拼命地劈,一时场面倒还撑得住。
李浅墨一手挟着柘柘,身上披风招展,这还是他艺成以来头一次出手,但手底下护的是人命,却也打出了真火。他本是肩胛嫡传弟子,当今天下,有如他般境遇的少年又能有几?一把“吟者剑”虽未出鞘,可连削带打,却也锋锐无遮。无奈的是,他今日所要护的人着实太多,没法全顾得上的。
只听不时足下有人传来惨呼,却是那批小混混接连的有人中招,衣服,膝盖,皮肉,耳朵,时不时被那些振衣社子弟钩了去。
柘柘这时似略有清醒,他不看李浅墨所面对的险恶局势,却一脸安然,远望向那越奔越近的来人,忽从李浅墨怀中探出他那颗大大的头来,冲那卢挺之道:“来人了……”
卢挺之一愣。却听柘柘一笑道:“只要你在他来之前还没杀尽我们,我一定跟他说说刚才你要抢那块包袱皮儿的事儿。”他语音清嫩,在这险恶战局中,听来有如玩笑。可李浅墨一闻之下,只觉脑中灵光一闪。
卢挺之面色一怔。柘柘却忽高声冲那边奔来的人叫道:“喂……”卢挺之急得一挥手,叫了声:“且慢!”他这一声,既是针对柘柘,也是针对他的属下。
柘柘忽然一笑道:“你可当真没有决断。”他眼睛垂下,望着那群虽攻击放慢,却犹未停手的振衣社子弟。卢挺之无奈之下,又喝了声:“罢!”他心中大有怒气,发泄在手下人头上。振衣社子弟果然闻声立退。那群小混混却还不明所以,愣在当地。柘柘却似累了,冲索尖儿低声道:“你还不叫他们快逃?”索尖儿怒望向那批混混们一眼:“跑啊!”那十几个混混如遇大赦,撒丫子就跑。
索尖儿却赶向那倒地破腹的小混混面前,看了下他的伤势,一抬头,却见那批兄弟早已逃得只见背影,心下一怒,“呸”了一声,面色惨然,一跺脚,弯腰背起那快死之人,犹疑地看了眼李浅墨。
他是个小混混,可想来生性刚硬,也不知怎么道谢,只是很认真很诚挚地看了李浅墨与柘柘一眼,就狠狠一跺脚。
因为震动,他背上那伤者哼了一声。索尖儿怒道:“叫个鸟的叫,叫你他妈不要躲的!”说着转身背着他行去。
李浅墨望着索尖儿的背景,一时不由神色复杂。索尖儿武艺不高,可他这个年纪,所表现出的,却是自己所从未经历过的豪迈。柘柘似乎明白他心意,把头往他怀里缩了缩。那一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竟让李浅墨感觉到一点温暖。仿佛猛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以前……一直是肩胛护着自己,可现在,自己终于,好像拥有了那么一点……可以顾及他人的能力。
他的背脊暗暗一挺,那是一个少年对自己的略生自许。他将在自许中成长,也要在成长中一再地试图自许。
远处的人影已经奔到。卢挺之含笑望向他——到的人是明明德。这是王家的人,也不姓王。王家一向人口不旺,这个明明德,却是王家近亲,暂代汲镂王主管外务。“明明德”三字原是一个诨名,可这诨名十几年叫下来,却叫得天下草野,连同五姓中人,无人敢将其轻视。
那边郑朴之与振衣社子弟还在缠斗。那裹着狐裘的明先生一经赶到,就喝了声:“住手!”卢挺之含笑不语。郑朴之也不肯示弱,决不肯先行住手。却听那明先生冷然道:“你们要打,也且先去别处打。这里已成伏击罗卷的战场。我们主人已放下话,谁杀了罗卷,谁就算送了我太原王家一份最得体的聘礼。”
“只要杀了罗卷,小姐就即日许配与杀了他的那人。你们可以不在意,但不要在此挡了其他几姓弟子的路。否则,我不说话,只怕自有人会跟你们过不去!”
——罗卷要来?
李浅墨一闻之下,忽然忆起:那年灞陵之上,大野龙蛇之会。那一夜,罗卷身材挺峭,意态洒然,那随口而言的几句话就已叫他印象深刻,更别说后来突然现身,斩杀朱大锤的那一剑!
何况,还有窦线娘对他远去身影的那含情一睇。(链接4:大野龙蛇会,详见本页地脚)
更何况,不过三数日前,在自己当店伙的店里,还听到邓远公的那一句:“……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
那人居然、可与师父一起被人相提并论!
——罗卷要来!
卢挺之一闻之下,脑中浮起的人居然不是罗卷,而是一个女子。
可惜他从来不曾看清她的脸,记忆中的,总是那一蓬色彩。无论什么颜色,到了她的身上,都仿佛如霞似绡,如烟似雾。
哪怕这时想起,他也记得汲镂王家那乌沉沉的大院,他第一次去作客时,一边感觉到那建筑中,一堵堵隔扇,一面面屏风,乌木雕工的细丽,一边不由为同属五姓人家的这份沉感到厌倦。
及至见到了她,那是一抹明霞升起在这百年庭院里面。卢挺之工于心计,对男女情事一向看得很贱。可那一日,他记得自己心中猛然韵一动,仿佛当此明霞,自己的心也从那重重功利的算计中,脱茧出窍,化为孤鹬,以那明霞为盼,就欲振翅一飞。
这一种心动,他从未历经。就为从未有过,所以,这一点心动,却为他深深记挂上了。他接着想起的就是王子婳那巨富的身家。太原王家,虽人丁稀少,却也由此豪富。数百年来,未曾析产。王子婳又是独养,只此一条,只怕就算五姓子弟们不为之心动,五姓中的长辈也会为之心动了。何况,如今岗头卢虽名列五姓,但隋末以来,家产分崩,实在是需要这点外助的。
——罗卷要来?
郑朴之的脑海里却忽浮起一张苍老的脸。那是他娘亲的,那哀切的,愁伤的,永远烦恼着的脸。那脸上总怀着对他的慈爱,也含着对他的责备,可那责备也是慈爱的。这责备与慈爱的纠缠在他的生命里一直不断。那是责备他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不该抢出风头,不顾自家实力,引得族人议论……那张脸永远是烦恼的,却一边烦恼一边展露着对他的爱。
娶王子姬!郑朴之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
非如此,不足以还击那平日所受的白眼,不如此,不足以给那个他一想起来,就又恼又……尊重的母亲争脸。
可娶王子姬,必先杀罗卷!
卢挺之忽喊了一声“停!”他手下振衣社剑士,立时收手。
可郑朴之狷狂一笑,趁此机会一手伤了一名振衣剑士,身形疾退,知道此时卢挺之已无暇与自己翻脸。
整个许铺一瞬间静了。
郑朴之退去了,卢挺之与他手下振衣社子弟们退去了,后来的明先生也消失不见了。而许铺中原住着的人们,都化做响马一溜烟走了,只留下一条丈许宽阔的黄尘路在两边的二三十栋茅屋底下伸展开来。
破春的寒意冻着屋前屋后那一大片一大片桑树上光秃秃的枝子,一盘石碾在日光下超现实地默坐在路的尽头。
一个突然没有人的集镇空荒得仿佛时间在此停顿。
那一条路像走尽了最后的天涯倦客,最后连时光都累得蜷曲了,来到路尽头的祠堂口,哑然屏息,再也不走。只剩下一个定了格的空间。那空间里没有了时光的流动,像干涸了的河床,廓落无所依,大而无当到极处。
天上的太阳仿佛也定格住了似的,闷得人心头难受。
但李浅墨没有走。因为他知道这时不能走。
整个村子像是空的,可它是一个口袋,五姓之人就伏击在那口袋外面。他们一句话没说,扔下自己和柘柘就走了。
整个许铺就像被他们扔下的一个口袋,这口袋现在想已密实无缝。如果自己这时要走出去,误以为哪里会是口袋口,那时绳索一勒……
他和柘柘重返入谷神祠内,他把柘柘留在了里面,自己独身返回到路上。站在路边,眺望向那路的来处。
他忽然很喜欢这条路,喜欢这空荒到时光定格的感觉。
太阳在额上静静地烤,甚至连风,都敛息静气到没有。只有阳光噼啪地在额上炸着,炸得人汗意都出来了。那汗沁沁地在额上千耗,不干也不流。
五姓中人的阀阅大阵果然厉害,它要你自己在意识里蒸干了自己。李浅墨听师父说起过这个“阀阅”之阵。师父当时说:不要轻看对手,哪怕你确信对方每个人都不及自己时,但只要阵势一成,空荒立现。那压迫,只怕少有人逃得脱的。
一点点声息引起了李浅墨的注意。他凝目向远处望去。许铺夹着的这条路很直,直直地伸向远处。空气干燥得在路远方似乎让光线都产生幻景,李浅墨只觉看到远远的一个如豆的身影,那身影在空气里晃动。
他忽升起一种等待一个故人的感觉。
而那边归来的,却是一个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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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柯家生)